花萼楼上方的大烟花炸响时,袁思艺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双手按在城垛上,紧张地盯着,生怕出乱子。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混乱,唯有漫天绽放的夺目光彩。
从宫墙上看去,那灯火通明的楼与上方的烟花相映成辉,美不胜收,真应了“花萼相辉”这四个字。
这是如今天下间最美的夜景,美到让薛白都感到了孤独,他很希望此时此刻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他亲密的人,而不是袁思艺。
待那些火药爆炸的声音渐歇,袁思艺皱了皱眉,略有些失望,道:“他们没有动手。”
薛白负手观赏,脸色从容平静,显得无比超然,漫不经心道:“他们想过要动手。也许是察觉到不对,停手了。”
他所知晓的都已经对袁思艺说过了,李齐物为争功,以将作监之名压迫他,夺了烟花配方、控制了烟花的制作。他派杜五郎盯着,发现了他在原料里用了箭簇,正准备探访此事。被李俶、李倓兄弟邀请至咸宜公主府,敲打、拉拢。
虽没有明说,可据他所理解,李俶、李倓兄弟言外之意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若出了差池,他这个烟花使第一个问罪、身死族灭,倒不如静观其变,他们往后不会亏待他。
薛白遂冒着巨大的风险提醒了圣人,面对袁思艺的追问,也很诚实地把这些事情经过交代出来,有人挟制了他、要利用他刺杀圣人。
这就是一场诬陷。
李亨嚅着嘴唇,差点要开口去挽留那将要消逝的光焰。
薛白慢悠悠叹息道:“往昔,我常常遭到诬陷。天宝五载,我才从失忆中醒来即卷入了杜有邻案,妄称图谶,多大的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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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久久仰着头,直到脖子都酸了。
薛白心中微讥,却是摇了摇头,道:“实在无法设身处地去想。”
等他登基了,他要励精图治。削减宫中用度、放还三万宫人,还只是小事;他还要改税法,租庸调已走到尽头了,他打算就改用薛白提出的双税法;他要流放杨国忠,整顿吏治;他要削平安禄山,安抚关东百姓,防范大乱于未然;他还要击吐蕃、治回纥、灭契丹,把祖宗社稷从昏君手中接回来,创下无数的丰功伟绩。
李齐物没有说到做到,出什么差池了吗?
想着这个问题,李亨渐渐感到背上一片冰凉。
“哦?”
袁思艺眼眸中隐隐有光芒闪动,微微冷笑了一下。
唯有李亨,只顾烟花。
这短短的一瞬间,他心潮澎湃,脑子里不知涌起了多少惊涛骇浪。
“这……”
这一切还是显得那么荒谬,当年于杜有邻案中含冤的少年,如今成了酿造李齐物罪的幕后推手。薛白反抗着反抗着,活成了李林甫?
很无耻,但强大,至少在长安城内无比强大。
“我还以为薛郎之所以处心积虑辅佐庆王……是想过了。”
如此一来,袁思艺的猜疑非但没有被打消,反而愈发怀疑了。
他的期待感被高高地举起,却又被轻轻地放下了。随着最后一道焰火划落,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往天空寻找着,仿佛是不舍那份美丽。
旁人往往不相信杨国忠教给薛白的道理价值千金,可薛白近来却深切地体会到要想在天宝朝堂上做成事情还真的得按杨国忠的道理去做。
薛白故作疑惑,问道:“有何不可?”
星光满天,在他眼里都不如烟花璀璨。可烟花就是短暂,星光才是常态。
“当时我很不解、愤怒,庙堂诸公如何能睁着眼说瞎话,冤枉杜家、冤枉我。可如今我懂了,因为若是那罪证属实,后果太严重了,圣人的安危不容轻忽,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如此一想,袁大监还觉得我诬陷了李亨、李齐物吗?”
袁思艺心存试探,以慢悠悠的语气道:“庆王无子,过继了废太子瑛的几个儿子。倘若立庆王为储,岂不相当于把储位又给到了废太子瑛一系?”
然而,万紫千红开遍,终有落幕的时候,天上的烟花开始渐渐稀落下来。
“没想太多。”薛白笑容显得假了起来,说着场面话,“我言微人轻,万不敢参与废立之事,更何谈辅佐庆王?不过是以圣人安危为重罢了。”
夜色还很平静。
“确定是停手了?不是你诬陷了太子与李齐物?”
今日群臣提议把千秋节改名为天长节,盼着李隆基能活到天长地久。可事实上,谁又相信呢?连袁思艺都不信。
“薛郎设身处地想想,倘若废太子瑛之子即位,是否会为他阿爷翻案?如此,圣人在此案之中又是何风评?”
只要登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殿下还没看够吗?”
在他身后的广场上,金钱洒了一地,群臣们俯身拾起金钱,欢喜地叩谢君恩,而圣人的身影依旧在花萼楼上方岿然不动。
那绚烂的烟花在他的眼眸中绽放,他看得入迷,眼都不眨一下,似乎在期待着发生些什么。
“以圣人为重而已。”
无它,奉李隆基一人之心。
至于他自己,尸位素餐,根本不顾一个烟花使该尽的职责,每日倚红偎翠、偷香窃玉,把权力暂时丢给心腹,任由旁的官员如李齐物等人负责具体的事务,待出了问题,正好借机扳倒政敌,独揽剩下的功劳。
薛白他周身散发着国之重臣岿然不动的气场,说着,转过头看向袁思艺,像是问道:“我有错吗?”
提到圣人,袁思艺才是最了解圣人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事,决定压一压薛白的气势,脸上泛起了笑容,道:“可惜,薛郎算得再好,圣人亦不可能立庆王为储。”
袁思艺不耐烦,偏偏只能听薛白追忆往昔,因为他感受到薛白今夜更得圣人信任,这就是绝对的权力,连他这個内侍监的大监也只能屈服,顺着薛白做事,以保证符合圣人的心意。
他认为自己最初的预想没错,薛白很可能就是废太子瑛遗落在外的儿子,所做都是为了篡位。只不过今夜的目标不是圣人,而是太子。
他很快就意识到,薛白说的事情经过哪怕是真的,那也是故意纵容、甚至引导误解。他不会轻易受骗,马上便指出了真相。
好比这次,在袁思艺猜测薛白会有所动作、盯着他要捏他把柄之时,他什么都不做。不做就不会犯错。只需捕风捉影,把李隆基心里的猜忌放到最大,足以扳倒太子李亨。
面对这样的薛白,袁思艺张了张嘴,无从反驳,叹道:“薛郎好算计啊。”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而他方才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不免被吓了一跳。
他回头看去,见是袁思艺,愈发恐惧,腋下有冷汗流了下来。
“圣人召见,请殿下随老奴来吧。”袁思艺开口道。
“是。”
李亨心中预感到不妙,甚至忘了答礼,他抬头看了眼圣人高高在上的身影,举步正要走向花萼楼。
然而,袁思艺却是往旁边一引,小声道:“殿下,这边,圣人在勤政楼。”
李亨脑中仿佛“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他意识到自己完了,又一次被他的亲生父亲陷害了。
可他做了什么?
他不过是老老实实到千秋节来祝寿,什么都没做!
“殿下?请吧。”
“阿翁。”李亨拉着袁思艺的衣袖,低声哀求道:“保我。”
袁思艺一向对李亨态度一般,因他收受了安禄山太多的礼物,自认为东宫对他不会有太多好感。但说到底,袁思艺还是圣人的家奴,一直以来也是看着太子受了多少窝囊气,这次见李亨被薛白陷害,吓成这个样子,心中也是唏嘘。
“殿下到了圣人面前,实话实说便是,此番并未发生甚大事,无非是有臣子构陷殿下,解释清楚也就好了。”
“是谁构陷我?”
袁思艺脚步不停,心中思量着,认为若能助李亨与薛白较量,也许能阻止或揭破薛白的阴谋。
说白了,今夜毕竟未曾真的发生什么,李亨也许还有翻盘的机会。
他遂开口道:“殿下既想知道,可万莫说是老奴说的……”
李亨听了,请求道:“阿翁可否让我先见薛白一面,我套他几句话,也许能找到破绽,证明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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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走到了宫墙边,向薛白招了招手,正是杜五郎。
“烟花放完了?我们的差遣也办完了吧?”
“别鬼鬼祟祟的,让禁卫误以为是刺客,把你射杀了。”
“啊,真的?”杜五郎没想到这般严重,缩了缩脖子,“这个皇宫,再不来了。”
薛白问道:“与李倓说过了。”
“说了。”杜五郎道:“你真不是要害他吧?他人其实蛮好的。”
“我让你告诉他的,可有一句假话?”
“那没有,差不多都是真的。”
“你把真话告诉他,是提醒他,是为他好,岂能是害他?”
杜五郎无奈,道:“我说不过你,反正,该说的我都和他说了。”
“他是何反应?”
“追着广平王去了,我跟丢了,再没找到他。”
薛白亦有些疑惑,他确是想诈李俶、李倓有所动作,以证明李齐物与东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到最后,只有李俶找到了李齐物,李倓却不知去了何处。
好在,李俶的举动已经坐实了李齐物就是东宫的人。
不多时,却有小宦官过来,请薛白随他走。薛白没有推拒,跟着走了一段路,在长廊下遇到了李亨。
那小宦官很快退下,薛白环顾一看,只看到袁思艺等在前方的转角处,举止显得有些着急。
薛白道:“殿下还不快去面圣?”
“做个交易如何?”李亨拥有的时间很短,却得在面圣之前确定事情的严重程度,遂以最直接的方式问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薛白很给他面子,上前两步,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对话,道:“我想要殿下的命。”
短暂的沉默,李亨顾不得体会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心情,问道:“你凭什么?”
“凭伱保不住。”
李亨想要最快地摸清薛白的底牌,好知道还有没有可以拿出来交换的东西,来化解这次危险。巧的是,他确实还有一些东西是薛白想要的。
所以,薛白才愿意与他做这场谈话,并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都没发生。”李亨道,“你未必就陷害得了……”
薛白简促有力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是否与李齐物合谋,你心中清楚。”
李亨再次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