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等到太平时节,薛白回来了,无非是像以往那般于御前谈笑之中把罪名洗清过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张光晟身材高大,一双眼睛极是凌厉,当仁不让,上前道:“我退守潼关之前,曾想过要伏击叛军,因此在桃林塞设下了布置。可惜,还未决战,我已……罢了。”
这种时候,叛军就像是被关在陕郡这笼子里的一只饿虎,自知将死,最是凶恶之时,把哥舒翰那二十万老兵带新兵的大军赶进笼子,要被咬成什么样子?要死多少人?
但不管死多少人,肯定是能胜的。本就是让他们去死,到时两败俱伤,再没有人有本事兵谏了。
“贵妃想求见圣人。”
整夜辗转反侧,次日天光微亮杜乾运已起身,在潼关城内各处巡视着,有意无意地往监军吴元孜的住所去。待到了附近,果然被两个士卒拦下。
安禄山甚至来不及称帝,就随时要被唐军如潮水般淹没,这一切都是因大唐国力强盛、天子英明。
“说。”
见他到此时还心怀侥幸,李隆基心中愈怒,却已懒得再与他多言,自顾自地来回踱步,思忖对策。
地图铺开,众人却是先看向了其中一名缠着裹带的将领。
杜乾运心中了然,装醉吐露出杨国忠正忧心忡忡叛军攻破潼关一事。
杜乾运道:“疑他交构东宫,此事有薛白于其中串联,然也?”
“朕早有所料。”李隆基并不惊喜,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胡儿痴心妄想,敢以区区河北之地叛乱,如何抵得过朕的雄师?”
杨国忠惊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
李隆基与杨国忠其实一样,为了坐上现在这个位置,都付出了很多……
“可这旨意是何意?那唾壶若非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若要我说,奔回长安,擒杀杨国忠便是。”
他突然老了很多,并非是脸上突然多了一道皱纹,而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衰竭感。原本他虽也有七旬老者的样子,精神气质却不会让人意识到他老了,可在这一瞬间,老态就像是破茧的蝶一样,再也关不住了。
“陛下!万不可作此想啊,那是薛白为了扶立太子酿出的阴谋啊,他们故意逼反了杂胡,陛下如何能引咎?万万不可!”
“那便商议如何破敌。”哥舒翰道。
“去拿他的人呢?圣人可是催促得厉害。”
“圣人既下旨催促,我意与叛军决战,一战歼之。”哥舒翰道,“几位若是同意,我再传告全军。”
杜乾运则望着夜色中秦岭的轮廓消化着今夜听到的消息,渐渐地,他感到前方山势像是要夺人而噬,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了一句。
殿内,李隆基的脸色十分凝重,亲口把刚得到的情报告诉了杨国忠。
这支新军的主将叫杜乾运,是这对君臣精挑细选出来的,忠心且擅战。
——臣等引兵北取范阳,覆贼巢穴,以贼党之妻儿为质,招之,则贼必溃。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以岁月毙之,万万不可轻出。
“原来如此,盼吴监军早日康复。”杜乾运不经意地道,“听闻高仙芝被斩首以后,是吴监军亲自核验,把首级与尸体葬在一处?”
杨国忠几乎是撞进勤政楼的,脚步踉跄,差点要摔在李隆基面前。这些都顾不得了,他仓皇禀道:“哥舒翰……斩首了杜乾运!”
李隆基眼睛一瞪,良久无声。
“住口!”躺在榻上的哥舒翰却是喝叱了一句,道:“叛乱未平,一旦长安动荡,叛军绝处逢生,天下还要乱到何时?”
西边城门还没关,杜乾运直接撞了过去;王思礼跨坐于战马之上,也不多话,双手抡起长刀,径直横扫。
田良丘道:“我不曾见到人,无法确定。我是有次借着军务之名,悄悄潜在屋外,听了他们的谈话,虽断断续续,其中却有些关键之句。”
“冷静些,仔细想想,眼下该如何做。”李隆基叱道。
在灞上屯兵,自然不会是以“防备哥舒翰”的名义,而是抵御叛军、随时支援潼关。如此一来,哥舒翰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让朝廷难以拒绝。
“嘘,小声些。”
来的是圣人安排在军中的忠臣田良丘,闪身进了屋,道:“可是圣人命你来的?”
杨国忠跪着往前爬了两步,道:“薛白已兵进洛阳,若再不决战,叛乱就要被抢先平定了啊!”
他倒是对旁人指责他酿成叛乱的言语非常不满,反觉得全天下人都是错的。
此时李隆基先说了薛白在偃师的胜战,紧接着便问起这支新军,言下之意显然是要防备薛白与哥舒翰勾结。
良久,李隆基眼神闪烁着,缓缓问道:“倘若朕主动退位为太上皇,让李琮登基,如何?”
不一会儿,几人遂聚集到了城楼上,商议与叛军决战之事。
“不可!”
“杜乾运,节帅还未下令让你离开!”
“扶立太子,有何不敢?圣人这些昏招,还不够让他们失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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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
他们上阵杀敌,早就习惯了遇到任何事情都用自己的命去扛。
大冷天里,杨国忠额头的汗水不停淌下,“兵谏”二字就像是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等他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很快脱去,向亲兵吩咐道:“走,立即离开潼关!”
颜真卿根本未提杀奔长安之事,只说了抗旨的后果,总之也是拿圣人无计可施。
“慢着!不妥。”李隆基道:“你是朕的宰相,伱说,如何处置?!”
“我确是在军中发现了些异常。”田良丘眼神中满是忧虑之色,犹豫着方才说了出来,道:“哥舒翰军中藏着一些人,轻易不肯让我见到。”
因为郭子仪、李光弼一封封的奏折就摆在案上,字字句句,已将天下大势剖析得非常清晰了。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也不敢露出喜色来。
杨国忠非常清楚,一旦薛白、哥舒翰要拥立新君,第一个要杀的必然是自己这个佞臣,以正天下视听。他遂一扫过往报喜不报忧的习惯,道:“圣人,还有一事。”
这是决心与力量的对决。
“这才是陇右将士。”哥舒翰道,“请颜真卿与高……张光晟他们来。”
王思礼听了,心想,这丈人还真是不如其女婿果断,今日若是薛白在,或是有别的说法。
“驾……”
李隆基听了,脸色愈沉,没有说话,因他以往没有发现哥舒翰有这么厉害的权术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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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消息,薛白攻克偃师,兵进洛阳了。”
“眼下尚无更多实证,唯请圣人小心防备,无论如何,待平定了杂胡的叛乱再谈。”
“陛下!”
“你忘了,庆王才入主东宫多久?圣人一世英名,真是所有人都不满吗?”哥舒翰道:“还有,军中有多少人是忠王的心腹?若兵谏时忠王出面镇压,你真有把握吗?”
战马还在往前奔,马鞍上杜乾运的身体依旧坐在那,可是头颅已经不见了,唯有脖颈的断口处还有鲜血激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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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乾运登上潼关,放眼眺望,北边黄河滔滔,东面叛军如云。
杨国忠也知自己接下来说的办法十分无耻,担心被责罚,语气很虚,道:“驱狼吞虎。与其坐等哥舒翰兵谏,还不如命他尽快与叛军决战。眼下,任何处置哥舒翰的旨意都可能会逼反他,唯有催促决战是他无法拒绝的,若怯懦不战、违抗圣旨,他何以服众?”
“有安禄山叛军牵制……”
“这……”
勤政务本楼外,侍立的禁卫们一个个站得笔直,在风雪中不见一点晃动。远远见得张云容过来,他们也不敢有往日的讨好,两柄长戟径直架在她面前挡着。
众人都知此事,桃林塞就在潼关以东,也叫桃林县,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圣人梦到了老子,老子告诉他“有无疆之体,还有非常之庆”,于是便有官员看到老子显神在尹喜故里藏了灵符,一挖,果然挖到了,于是把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并将“开元”的年号改为“天宝”。
“圣人,臣有一个办法。”
“忠王……”
“安禄山清君侧,你也清君侧吗?!”哥舒翰气得须发皆张,方才镇住王思礼。
寒暄了几句之后,得知吴元孜病了。
“如今兵谏,你以何名义?召告天下‘我等不愿平叛,唯愿扶立太子’不成?”哥舒翰道,“不论如何,先平定了叛乱,才有再谈这些的资格。”
待哥舒翰兵至,拿什么来谏圣人?当然是他这个宰相的人头啊。
一股帝王之气顿时从御榻上散发了出来。
杜乾运惊奇道:“可是平原太守颜杲卿?我听闻此人与薛白转战雍丘,岂会在潼关?”
杨国忠连忙俯身答道:“正驻于灞上,日夜操练,以拱卫圣人!”
李隆基闭上眼,双唇一张,轻而易举地吐出了一个字。
“你也知道,三姐总在打听薛白,故而让你对此上心些。”杨玉环解释了一句,脸上难得泛起了笑容,道:“总之叛乱要平定了便好。”
“好。”樊牢掀开了脸上的裹布,指向地图,道:“桃林塞西塬,有一狭道,乃是当年掘出灵符之地。”
杨国忠身为宰相,自是该想好了应对才敢来禀报,遂道:“臣以为,未尝不可。此事若不允,倒让哥舒翰有了戒心。而若允了,臣敢断言,哥舒翰依旧调动不了新军,反而能让杜乾运试探他的心意……”
在很多朝臣们看来,圣人从英明到昏庸的转变也就是从此开始的。
“于是,我们便把伏击地点设在那里。”樊牢道:“准备在那结束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