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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我都不知道怎么输

说到这,辛毗看了外面仍然人头混杂的厅堂一眼,站起身,拉着徐庶来到外面的小塾,这才小声道:“再者,元直你仔细想想,若是这批粮食军资荆州不出,难道还要让朝中诸公将军、以及吾等的故乡豫州来出?”

是啊,沛谯与颍川,可都属于豫州呢,曹操麾下的将领与臣僚,就数这两个地方的人最多,这得牵涉到多少家族的利益啊。

辛毗下一句话更了不得,他冷笑道:“或者,要让已被丞相经营成根基之地的冀州来出?”

徐庶知道,自从消灭袁氏夺取河北后,曹操就看上了这块光武的龙兴之地。他自领冀州牧之职,在那轻徭薄赋,收取民心,试图将其打造成曹家的基本盘。

听说前些年,曹操还试图打着复古的幌子,恢复古九州之制。因为那样的话,幽州、并州以及部分司隶校尉部都会划归冀州,也就是归他这冀州牧直辖,只是因荀彧等人反对,这计划才作罢。

换言之,如今曹操几乎将冀州视为自己的私产,这是满朝皆知的事。试问他又怎么会放着刀俎上毫无反抗之力的荆州不割,而非要切自己大腿上的肉呢?

明白了,这真是“荆州、南郡可问,而冀州、颍川不可问”呢。

徐庶一副受教的模样,连忙作揖道:“原来如此,多谢佐治兄提醒!否则弟都要向丞相进谏了……”

“万幸元直尚未成行,否则定大大忤逆丞相心意!”辛毗说道:“元直对《礼记》还熟悉吧?当知杜子绪今日所献定荆五策里,独独漏了哪一句话。”

徐庶当然晓得,应道:“在‘释箕子之囚,使人行商容而复其位’,与第五策‘庶士倍禄’之间,还少了四个字。”

“庶民驰政。”

徐庶仍装傻道:“但弟还以为杜君是无意间遗漏呢……”

“哈!”辛毗摇头:“从杜子绪曾祖父,十三入太学,号为‘奇童’的杜安开始,定陵杜氏家学治的就是《小戴礼记》。杜子绪从小熟读,甚至能倒背如流,他怎可能忘?”

“分明是刻意对那四字弃而不谈,因为一旦提出来,倒是符合儒者所谓仁义之师的做派了,却也会被丞相认为是妇人之仁,不知轻重缓急……杜子绪此人号称忠恳,其实心思缜密。”

“徐福几犯大错矣,多蒙佐治兄教诲!”

徐庶连忙称是,谈到这,辛毗也知道剩下的话不好摊开来说,遂及时止住了口,打着哈哈道:“既然元直已心领神会,那便在回舍中休憩时,自己好好琢磨罢……总之这南郡主客户籍,原原本本交到丞相手中即可,该如何征军资粮秣,自有长史、军师祭酒及尚在襄阳的仓曹属杨德祖筹划,切勿多言啊。”

“唯。”

徐庶应诺,与辛毗告辞离开,此时厅堂内外,其他诸曹和南郡府吏依然忙碌,徐庶逮到一个路过的郡吏问:“南郡功曹来了么?”他先前就找人问过同样的话,而现在得到的回复一模一样:南郡功曹告病,让县功曹代他来与丞相府幕僚们交接工作。

徐庶略感遗憾,出门来到院中,一抬头,却见十月初的月亮只剩一弯银色镶边,天幕昏暗。

但徐庶心里,却格外亮堂。

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徐庶也终于能将这些日子在曹营的种种见闻结合在一起,拼出一个在迷雾中轮廓若隐若现的答案了。

“孔明,我先前不明白,你为何笃定曹操会输。”

徐庶身处黑暗,心念皓月:“但如今的我,似乎也看到了曹军在荆州的,一丝败因!”

……

徐庶也不急着去舍中休息,而是在武卫不时巡逻的府院里踱步思索。这些日子身处曹营,他将曹操进入荆州后采取的措施都看得一清二楚。

曹操最先做的,无疑是将刘表时期几家顶级冠族豪强,诸如蒯、蔡拉拢住。他把蒯越带在军中,常得宴饮询问,亲密程度甚至超过了贾诩、程昱;又待蔡瑁以故人之礼,这两人多半是要封侯的,如此一来就搞定了荆州文、武两端领袖。

接下来又有杜袭提出五策,针对的则是荆州中层,士人和官吏们:那些尚且心念汉室,怀疑曹操是汉贼的忠士;对刘表心怀感激,欲报于其子的故吏;对刘表政权早就不满,避而不仕,甚至试图反抗的隐士;心向朝廷,渴望北归,但仍存观望之疑的众人……

第五策则要推出德高望重的韩嵩,让这位“楚国之望”成为曹操的“郭隗”,身居“招贤台”上,对荆州诸多士人加以品评、征辟。之后曹操就能顺理成章地给他们任官、升职,如此便可尽收士吏之心。

而这些士吏的来源,除了自北方南逃的少数客籍者外,剩下的大部分,无不出自荆州的中小冠族,诸如临湘桓氏等。他们本来还存观望,看到定荆五策后就不会再犹豫了,家族坟冢庄园田产就在荆州,随刘备逃跑反抗是绝对亏的,和统治家乡的军阀合作,才是冠族生存之道。

以上诸人,都巴不得曹操在荆州长治久安,在形势真正发生变化前,绝不会被徐庶争取到。

于是,徐庶能够勾结的对象,就变得极其有限了。

他默默扣起笼在袖中的手指,算清楚自己有几张筹码能拿。

其一是像王威那样,与曹操结仇,拥有部曲的反曹武装。

其二是有子弟跟刘备南下的冠族,他们注定要被曹操大肆打击压制,但荆州冠族也多养族兵,被逼到墙角时,可不会坐以待毙。还有的潜在盟友,则被徐庶小心保护隐藏,曹操势如破竹,他们当然不敢做什么,可若曹操真败了,徐庶有信心将这批人重新发动起来。

其三,就是广大的“民”。

而曹操君臣的心里,没有民啊。

“武王入殷,使庶民驰政!所谓弛政,去其纣时苛政也……”徐庶清楚地记得,他在颍川折节向学时,夫子是这样解释这句话的,所引典章正是杜家擅长的《小戴礼记》。

所以杜袭对其中含义应该最清楚不过,可他却故意隐而不谈,因为杜袭很明白,过去荆州人并无苛政之扰。

刘表胸无大志,但也正因如此,镇南将军成了汉末难得不折腾的地方政权。刘表又劝穑务农,安顿来投的客籍百姓,授田以渔,确实让荆州民安物丰,百万生民享受乱世里难得的安宁。

“如今荆州之民面临的桀纣暴行,都是曹军带来的。”

徐庶想到在长坂坡被曹骑践踏屠杀,抛男弃女而走的十多万百姓,以及在当阳被夏侯渊强行拘为壮丁的数万男子。还有即将摊派到南郡每户人家头上的沉重兵赋、劳役,这都是过去没有的。

荀子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就是曹操身上的一丝败机。

但话虽如此,想要这荆州之水从逆来顺受,变得波涛汹涌,甚至效仿黄巾,主动掀翻大船,又谈何容易?

民愤是要酝酿良久的,君不见董卓在关中、河南多么倒行逆施,但百姓们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有等董卓被士人联合并州武夫弄死后,庶民才敢将自己的愤怒,施加到一具尸体上。

所以虽见败因,要想将其变成曹操真正的败果,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但我,当上下而求索。”徐庶想到这,眼看月已老高,打算上个厕所就回舍中睡觉——今日案牍办公,徐庶喝了太多的水了,眼下尿意正浓。

来到郡府一角杳无人影的厕旁时,徐庶还在心中告诉自己:“徐庶啊徐庶,你不过是屈身事人而已,和昔日智伯之臣豫让,为报主公之仇,不惜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相比,算得了什么啊?”

他进去后,正对着溺沟撩起下裳,解开褻裤,却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

徐庶有点尴尬,但这本就是公家厕溷,遇上人实属常事,便只好稍微挪一挪身子,给来者让个位置——如果他也只上个小的。

不料此人竟径直走到徐庶身后,双手忽地往徐庶肩膀上一拍!

“谁!?”

徐庶一惊,转过头质问,因为是夜里,厕中连灯烛星光也照不到来,一片乌漆嘛黑看不清是谁,却听那人又冷笑道:

“徐元直,你好大胆!”

“孔明联江东,你则来诈降,想要里应外合!汝等这伎俩,只好瞒曹操,也须瞒我不得!”

这一席话,只惊得徐庶魂飞魄散……正是:莫道孙刘能制胜,谁云曹营独无人?毕竟此人是谁,且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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