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杨戈说完后,他才忽然怪笑道:“你运道不错!”
杨戈:“这还不错?”
蒋奎灌下一大口酒液后,嘿嘿的笑道:“那日你若使的不是乱风腿,当场就得死!”
杨戈终于良心发现,往他碗里挑了一筷子羊肉:“啥意思?”
蒋奎依然没动筷子,仰在椅子上、闭着眼喃喃自语道:“老五性子烈、气量又小,他是真奔着杀俺来的,老大宽厚些,但老五要杀人,他也不会拦着,他们是瞧见了你使乱风腿,才按下了杀心……”
杨戈忍住吐槽这厮废话文学的冲动,涮着羊肉摇头道:“没明白。”
蒋奎又抱起酒瓮猛灌了一口,捋着嘴角缓声道:“想不想听听,俺们兄弟几个是咋闹掰的?”
杨戈:“您要想说,我就听着!”
蒋奎“嘿”了一声,目光渐渐空洞,好一会儿又摇头道:“算了,不想说了!”
杨戈夹着羊肉等了许久,结果就等来了这个,登时就忍不住说道:“您这就没意思了,把人好奇心吊起来,又不说了,那不是诚心逗我玩儿吗?”
蒋奎无声的笑了一声,抱着酒坛子又喝了几口酒后,才有气无力的问道:“闾山那一战,你知道一些吧?”
“知道一些!”
杨戈又往他碗里添了些羊肉:“您别光喝酒啊,多少吃两口菜!”
说着,他主动揭开另一翁酒的泥封,倒出一碗一口饮下……嗯,有点甜,比白酒好入口、比啤酒更烈。
蒋奎还是没动筷子,自顾自的说道:“关外那破地方,人命就好比野草,老天爷不高兴要收人命,鞑子不高兴要收人命,边军不高兴也要收人命……”
“俺们哥几个原本也没想过要做啥大事,就想找个不服天管、不服地收的好地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看谁不顺眼就干他娘的一刀!”
“俺们干过鞑子,他们不就仗着马刀快,杀人如割草么?”
“俺们的刀比他们更快,杀他们也如割草!”
“俺们也干过朝廷,一帮不争气的废物,打仗打不赢也就算了,连脸都不要了!”
“还他娘偷偷摸摸的给鞑子上贡?俺肏他姥姥!”
“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是真他娘的快活啊!”
“睡醒就骑着快马,出去砍人!”
“回家吃饱了酒肉、倒头就睡!”
“啥也不想。”
“谁都不怕!”
“俺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像俺们这样的人渣子,咋就有那么多人愿意跟着俺们……”
“鞑子欺他们、边军欺他们,俺们就不欺他们了吗?”
“鞑子抢他们、边军抢他们,俺们就不抢他们了吗?”
“他们咋就这么没血性呢?”
“还给俺们做衣裳、养鸡鸭、煮饭洗衣,明明怕得要死,还非要拎着破木棍子跟俺们去和鞑子拼命……”
“他们也不瞅瞅自个儿是个什么成色,俺们堂堂燕云五鬼,需要他们保护?”
蒋奎越说声音越嘶哑,精气神越说越破碎。
他咧着大嘴,努力想挤出一抹笑容,可却笑得像是吃小孩的恶鬼。
这些话,在他的心头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了。
已经憋出病、憋出魔了!
“都怪他们……”
“要不是他们,俺们也不会去抢鞑子的粮草!。”
“要不是他们,那鞑子能围得住俺们哥五个?”
“他娘的一个个平时犯蠢也就算了,怎么过关过刻的时候,还能犯浑呢?”
“没瞅着鞑子都来了三万人马么?”
“拼你娘的命呢!”
“你们倒是死了个干净……”
“别他娘连累俺们啊!”
“俺们上辈子欠你们的啊!”
“一两万人啊,一夜之间都没了!”
“漫山遍野的尸首……”
“漫山遍野的黑烟……”
“大哥拽着俺突围,俺倒趴马背上,看着满山的尸首、看着满山黑烟……”
“说来你都不会信,那会儿俺就看见那些给俺做衣裳的、给俺养鸡鸭的、给俺洗衣煮饭的,称俺二当家的、叫俺二爷爷的,飘在那黑烟上,哭着喊着叫俺走……”
“可俺往哪儿走啊?”
“你们是俺们一个一个捡回山上的啊!”
“你们都不走,俺往哪走啊?”
“可俺怎么就活了下来呢?”
蒋奎抱着酒瓮,仰躺在椅子上,声音嘶哑的大声嚷嚷着,那一脸的水渍,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杨戈静静的陪着他,陪着他一口一口的喝酒。
只是他也不知道咋的,刚才还觉得有些甜丝丝的酒液,这会儿入口又苦又涩。
喝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如同胸口压了一块巨石一样。
好一会儿后,蒋奎才摸干了脸上的水渍坐起来,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轻声道:“老五怨俺、恨俺,俺知道,那么多人都死了,他不找个人恨,他也活不下去,老大在、俺走了,他只能恨俺……”
“老大指定的劝得住老五,但他估摸着也想来瞧瞧俺,就跟着老五一起来了,见到你,又觉得没必要再见俺了……”
杨戈默不作声的端起酒碗,与蒋奎碰了一下。
虽然蒋奎说得七零八碎、糊里糊涂。
但他还是听明白了。
乱风腿,是老四的看家本领,而老四死在了闾山一役。
雷横和刘猛在他的身上见着了乱风腿,就知道了,蒋奎从未放下过他们……
或许这就是男人之间的交情,看着清亮如水、寡淡无味。
用心一品,才觉着烈……
蒋奎提起酒瓮,与杨戈喝了一个。
杨戈给自己满上一碗,略略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低声问道:“我还是没明白,您当初为啥要拔香散伙呢?”
他的确想不明白,就雷横所表现出的重情重义,他不可能不想着报仇。
既然大家都想报仇,为什么要散伙呢?
蒋奎提起酒瓮与他碰了一下,轻声道:“俺只是想了明白了一个道理。”
杨戈:“什么道理?”
蒋奎猛灌了一大口酒,轻描淡写道:“要不想再那么活,就得换个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