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琛心中一哂:苏媺不过与曦华一般年纪,自己也一向敞亮爽快,怎么反倒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忸怩起来?
他摇头叹笑,望一望天色,主动开口道:“他们兄妹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不如我们去迎一迎,总好过在这里枯等。”
苏媺应了,二人出了亭子,沿着园中蔓延曲折的之字回廊,往鸣禽轩走去。
一缕峭寒清风擦身袭过,吹动衣角如蝶翻飞,又似半晴半喑的宫苑上空,那一片片随风缠绵的团雪。
苏媺掩了掩身上的烟水色乱红花丝云月斗篷,便听一旁的弘琛问道:“你的琴可修好了?”
她脸色一滞,心道:这位王爷好会聊天,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媺缓了神色,恍若无事一般地道:“尚未,过了新年,臣女欲寻了机会回中州一趟,请夫子亲手修补!”
弘琛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好在,苏媺并未计较。
他想了想,出于礼貌和歉意,几句客气话总该有吧!
“中州离上阳城有千里之遥,苏小姐若是不便,本王倒可以派人将琴送往中州,交与梅先生。”
苏媺暗自撇嘴:不怪自己不爱跟这位王爷说话,这般虚头巴脑的,当是官场应酬,还是哄小孩子呢?
她瞅了瞅弘琛,忽而秀眉一扬,带了三分戏谑道:“臣女只怕王爷敲不开夫子的山门!”
弘琛一噎,脸上有些讪讪然:是谁说这位苏小姐知书达礼、善解人意的?
但如此一来一回之间,二人倒不似先前那般拘束了。
“此事已过,请王爷不必再挂怀了!记得臣女初学琴之时,曾数次将两仪琴摔落在地,心疼得不得了!夫子便道:只有日日闲在案头、用来唬人的琴才不会有所损伤。蚕丝永久了会断,漆胎上的鹿角霜也会剥落,一伤一痕皆是琴与人相伴不离的佐证,如此,这琴才有了存在的价值!”
苏媺的声音变得温和轻曼,似一抹穿过铅云的柔光,落在清雪蔌蔌的梅梢,让人的心情也舒悦安然起来。
弘琛不禁颔首赞道:“说得好!高束庋藏才是无用之物,倒是本王着相了!”
苏媺谦然含笑,转了话题道:“去年秋末,曦华收到王爷的书信后,硬要臣女教了她一支《满江红·汉水东流》,想必,王爷还没有听到?”
弘琛半是惊讶半是疑惑:“这支《汉水东流》词意极深,曲谱又复杂,曦华竟耐得下性子?”
苏媺摇摇头,有些好笑、又有些喟叹地道:“曦华练了许久,才勉强将曲子弹下来。但琴声即心声,纵使技艺不高,又有何妨呢?”
她一边叹息,一边轻轻念道:“‘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这一年多来,曦华甚是想念王爷。臣女觉得,在曦华心里,王爷既是兄长,亦是一位杀敌报国的少年英雄!”
苏媺说着,本该镇定怡然的声音却有些沉滞起来,不由自主地看向檐廊外。
眼前飞雪弥蒙、云遮目断,但她的眸光悠远而缈然,仿佛已越过高高的宫墙,望向秋雁南去的远方。
一旁的弘琛静静听着,眉目间也涌上一股涩意。
自从父皇登基,赵氏一族的运势达到巅峰,随之而来的,却是亲族家人之间渐行渐远,兄弟姊妹更是如此。
大公主和静在出嫁前,日常起居便如同幽闭,出嫁后,更像是没了这个人。
太子正位东宫,手足之情在尊卑之别面前,变得索然无味;二公主灵阊倚仗贵妃和太子的威势,日益骄纵,每回见面,总要表现出高人一等的神气。
四皇子琰庆刚满三岁,四公主婷宜和五公主伽蓝也只有四岁,伽蓝更是常年囿居净瑕馆、闭门不出。
剩下他与三皇子端阳、三公主曦华,彼此心性脾气相投,感情日久弥深。
一年前,他动身前往西北之时,心头一片惴惴忐忑,不知前路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又在何时才能踏上归途。
而在这座偌大辉煌的皇宫里,真心挂念自己的,除了母妃,也只有曦华和端阳了……
弘琛默然良久,转身看着苏媺,十分恳切地道:“宫里没有与曦华年纪相仿的姐妹,她难免孤单。幸好有苏小姐陪着她,对她的淘气任性,亦是宽容忍让。想必,苏小姐也受了不少委屈吧?本王心中有数,也很是感激!”
苏媺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如仪:“王爷言重了。曦华心性纯粹、待人坦诚,能陪伴公主左右,乃臣女之幸,又何言‘委屈’呢?”
二人迎着渐微渐弱的风雪前行,一边絮絮闲话,遥遥已见鸣禽轩的卷云飞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