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艳红一声不吭地又来了,这次仍然没有打招呼,到了楼底下才打电话。汪竞磨磨蹭蹭地下了楼,见她又是大包小包的围着,立马皱起眉头,勉强维持着礼貌说:“这次是什么原因过来?”何艳红鼻孔里直冒冷气,哼哼着说:“还不是你爸造的孽!”汪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她怒气冲天的模样,不敢多问,只得拿了东西上去。莫心洁和汪丽卿在玩拼图,看到何艳红进来,淡淡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何艳红没有心情跟她计较,径直进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开始哭诉:“你说这个老头子干的什么事啊,把我都要气死了。他不是爱吃鱼吗?给他做呗,被刺扎了喉咙那是他自己不小心,反倒怪我没把刺挑干净。桂鱼的刺少,可是我也没本事把每一根刺都挑出来吧。从小吃鱼,吃了这么多年了,还没学会挑刺吗?怕鱼刺卡,就不要吃嘛,整天嚷嚷着要吃鱼干什么,要吃鱼就要冒风险。我又不是老妈子,他也不是皇帝,犯不着那样精细地伺候。他爱怎样过就怎样过,我彻底不管他了,让他耗着去,这次说什么也不原谅他。”话音刚落,电话就来了。汪竞无奈地拿起手机,听得汪毅力唉声叹气地说:“你妈又去你那儿了吧,哎,怎么说呢,为了一点小事就光火了。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嘛,她蹭的就火了,摔门就走。我猜肯定直奔你,用不着给她朋友打电话,丢人丢到家了。”何艳红抢过电话大吼:“谁丢人了?你拍桌子闹腾,倒是我丢人现眼了?”汪毅力说道:“你肯接电话就行,还能说上几句话。我是说我丢人,连老婆都哄不好,让人看了笑话。我当时是不对,我不是腮帮子肿着嘛,本来就疼得难受,再被鱼刺卡一下,无端端地就抱怨了,说话口气重,听得你不舒服了。别说是你生气,我都生自己的气。我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冒火,直肠子,发完火就没事了。回来吧,我做梅菜扣肉给你吃,你不是最喜欢吃我做的梅菜扣肉吗?我就这么一个拿手的菜,给机会表现一下吧。”何艳红扁扁嘴,拿着架子说:“看情况吧,我暂时不想回去,我想在上海玩几天。”此话一出,汪毅力和汪竞都急了。电话那头急吼吼地说:“玩什么玩,上海不就是大一点,人多一点嘛,没什么好玩的,消费又那么高,就你那么点退休工资,根本维持不了几天。”何艳红不听他继续说,直接挂了电话。汪竞跟着劝说:“我爸都认错了,你还耗着他干什么,小吵小闹的谁家都有,吵过架和解了就行,千万别故意摆谱,当心我爸火大。多少家庭都是故意离家出走造成离婚的,差不多就行了。你们两个合起来多大年纪了,还搞这一套,比小孩子都闹。”何艳红嘿嘿笑道:“这次是他错在先,我还不好好晾他几天啊,等他受不了求我,我再考虑回去的事。我要好好逛一逛上海,人多怎么了,我就喜欢看人多,我就喜欢凑热闹。”汪竞冷冷地说:“没人能长期忍受因为一点小事就动不动离家出走的人,更没人喜欢被要挟。小心玩大了,把自己的婚姻玩没了。”何艳红冷笑道:“你爸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爱发脾气,在家里横,出去他敢干什么?离婚?他敢提出离婚,我把脑袋送给你。这么些年了,他的胆子就没有练大过,家里还不是我说了算。没有我,他能干成什么事?你们不怕鱼刺卡,我给你们做,他没福气吃喽,都进我们卿卿的肚子里喽。”
莫心洁把鱼肚子上的肉剃下来,分成小块,仔细查看后,才喂给汪丽卿吃。何艳红有些不乐意地看着她,冷言冷语道:“这种鱼的刺很少,肚子上基本没有刺,挑来挑去的,嫌我做了鱼吗?可以不吃啊,没人求着你吃。”莫心洁淡淡地说:“小孩子卡不得喉咙,小心驶得万年船嘛。鱼做的好吃,当然要给她吃了,不吃不是浪费了你一片心意吗?”何艳红傲然道:“不是我自夸,就是酒店里做出来的鱼都不一定有我做的好吃。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钻研各种美食,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吃好喝好吗?别的都是虚的。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在厨房里拾掇出几盘好菜来,再忙再累心里也舒坦。”
趁着何艳红带着汪丽卿睡觉,莫心洁低声问;“你妈不是挺勤快吗?吃完了饭洗完了碗,连地都拖了,为什么她不肯过来帮忙带小孩?从我怀孕开始直到卿卿上幼儿园,她就没有当回事,把我妈累得要死。现在吵架了,怄气了,跑过来当好奶奶了。她对我的好我可都记在心里,将心比心,我也会对她好的。”汪竞嘿然道:“什么好不好的,说反话说的也太狠了吧。她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是什么都没有做,她有了困难,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费神。你的心里憋着气,不管就不管吧,我也没有资格强求你,我不能把自己的婚姻作没了。我现在就是担心他们的婚姻会不会出故障,老是这么闹,迟早闹出事来。这把年纪了,谁都经不起折腾。”莫心洁笑道:“我还以为就我看出来了呢,原来你也有这种想法。一个家庭是要有人当家作主,但是也不能事事依着一个人的意志吧,该商量的要商量,该妥协的要妥协,总要以大局为重。什么时候都要掌握话语权,别人哪里肯一辈子做奴隶服软。”汪竞叹息道:“就是这种性格,一定要她说了算,几十年了,从没有消停过。我爸的脾气燥,两个人总是吵架,我小时候就在无尽的争吵中度过,一旦有机会离开他们,就跑得远远的,在国内怕他们找到我,就干脆跑到国外,只要是听不到他们吵架,哪里都是我幸福的容身之所。回国之前心里就很不舒服,总觉得好日子倒头了,又要忍受他们吵架了。结果还真是,电话里在吵架,追到天涯海角都要吵。别扭了一辈子,真的想不通他们怎么忍受得了。可能已经成为常态了,一天不吵架,反倒浑身不自在。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两个人一起消耗耐心消耗生命罢了。”
第二天汪竞在电视台正忙着,忽然电话响了,一看是汪毅然打来的。他们回到上海好几天了,难道是有礼物要送?汪毅然对他一向出手大方,这次不知道会拿出什么讨人喜欢的东西来。下班之前汪竞约了莫心洁在汪毅然家里见面,两人一进来就愣住了。汪毅力来了!汪毅然淡然道:“特意避开嫂子叫了你们来。”莫心洁看一眼汪竞,肚里暗笑。连汪毅然都不想搭理何艳红,她是多么不得人心啊。当然,何艳红也不想出现在汪毅然面前,她对汪毅然无法颐气指使,反倒总是被汪毅然的争辩压得无话可说,自然是敬而远之。
众人落座,汪毅然气愤地说:“按说我是真不想管你们,多大年纪了,天天玩离家出走,还玩上瘾了!离家出走很好玩吗?有本事干脆出走几年,音信全无,算是有骨气,誓不低头,又没有那样的魄力,吓唬人似的跑掉几天,再装模作样地回来。有那跑掉的功夫,两个人把矛盾冲突摆清楚分析分析,省得误会着生闷气。其实有什么矛盾啊,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出去都丢人!如今三天两头地往汪竞这儿跑,不是我说嫂子坏话,就她那性子,不拆散人家两口子她不会罢休。给孩子们积点德吧,你们年轻就没有好好对待过孩子,现在老了老了越发的能了。”汪毅力一言不发,低着头听着,微微点头。对于这个上过高等学府的弟弟,他向来都不敢多言,谁叫人家有文化呢,说出话来就是有道理有条理。
袁美华端上饭来,莫心洁给汪丽卿喂饭,一边听着他们谈话。汪毅力几杯酒下肚,话慢慢多了起来,开始抱怨:“老弟,我也不想这样啊,你嫂子那个人从结婚起就想控制住我,实在是太强势了。在家里她说了算,在单位上她还想说了算。几十年的岁月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很少有安静的时候。她出差去了,我才能解脱几天。我跟你说,她前阵子去泰国旅游,问我要了好多钱,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可要出去好多天了,不就是花钱嘛,花钱买清静,我乐意!”汪毅然夺下他的酒杯,劝说道:“别再喝了,小心喝醉。”汪毅力抢了过去,又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眼角溢出泪珠,看得莫心洁目瞪口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对他的婚姻失望成什么样子,才会借酒消愁愁更愁呢?一瓶酒见底了,汪毅力的舌头有些不清楚了,话越发多起来了:“汪竞结婚哪那年闹得才凶呢,我都没敢告诉你,那次差点就离婚了,协议都写好了,就差签字了。我真想签掉算了,可是汪竞突然来电话说要结婚,我们想着不能让儿媳妇知道我们闹离婚,还想在她面前保持点长辈的面子,这才撕了协议。她说我跟超市里的收银员眉来眼去!人家小姑娘不冲着顾客微笑,饭碗不是就砸了吗?人家见谁不笑,难道是专冲着我笑?我买的东西多,人家提成高,当然对我有礼貌了。我有什么值得人家眉来眼去的?房子是夫妻共同财产,存款就那么一点,没有车子,人家图什么?用用脑子想就明白了,不管不顾的跟我闹,还要去找超市经理闹。那不是连累人家失业吗?我气得上了手,把她推到了,那个不依不饶啊,要告我家暴!嗯,她骨折了,我承认我出手重,我一生气就没轻没重。烦啊,实在是烦。”他的头低了下去,差点栽在桌子上。汪竞和汪毅然合计一下,给他在宾馆开了间房,汪竞晚上陪他。
莫心洁带着汪丽卿回去,对何艳红说汪竞留在汪毅然家了。何艳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莫心洁冷眼看着她,猜测着她的想法。自己的儿子跟叔叔亲,她心里多少是不满意的。但是自己对儿子的付出少之又少,没有感情交流,她也无可奈何,只好默认了这段淡漠的亲情。
快到中午时,汪竞和汪毅力突然出现了,何艳红拉下脸来,冷冷地说:“你们都故意瞒着我,昨天晚上就过来了吧。你们都是兄弟朋友,关系好,唯独防着我,拿我当坏人看待。”汪竞笑吟吟地说:“这不是我爸不敢直接来见你吗?若是贸然来了,你气还没有消,看到他又生气了,影响的还不是你的身体健康。心洁说你早上起来心情不错,这才敢过来。”汪毅力嘿嘿笑道:“不都是为了你着想吗?你是一家之主,当然要围着你转了。我特意过来接你,够有诚意了吧。”何艳红晃着脑袋说:“我可没说一定要回去,我是打算在上海玩几天。”莫心洁瞄了一眼汪竞,汪竞紧接着瞄了一眼汪毅力。汪毅力不慌不忙地说:“我陪你在上海逛,想逛多久逛多久。”莫心洁的脸色变得阴沉,汪竞咬了咬嘴唇。何艳红面露得意之色。不等她说话,汪毅力赶紧说:“不过我得先帮你收拾好了东西,我们去宾馆住。那儿距离上海好玩的地方近,地铁非常方便,四通八达。这儿只有两条线路,得来回转地铁,时间都消耗在路上了。我查看了旅游指南,圈了几个值得去的地方,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何艳红拿了一会儿架子,终于同意去宾馆了。莫心洁连忙把她的东西找出来放进包里,汪竞开车送他们去宾馆。
趁着假期,汪竞带着父母在上海游玩。汪毅力不断地劝说:“你平时上班很累了,遇到假期还是好好休息吧,不用管我们,路线我都规划好了。别看我年纪大了,我很时髦,我会用导航,我也会订票,国内国外旅游、住宿都不成问题。”汪竞浅笑道:“难得陪你们一起玩玩,又不是经常见面,无所谓休息,平时工作不算忙,偶尔赶个稿子罢了,大部分时间都很从容。中午吃肯德基吗?我这儿有优惠券。”汪毅力推辞说:“算了吧,东西太贵,还是吃点便宜的,只要吃饱肚子就行。”何艳红瞪他一眼,不满地说:“他有优惠券,花不了几个钱。我就喜欢吃圣代,没有哪儿的冰激凌有肯德基的好吃。”汪毅力低声嘟囔道:“哪儿的东西贵,你就喜欢吃哪儿的。”
众人坐下来点餐,汪竞指着宣传单说:“想吃什么尽管点。”何艳红看了看说:“有新品呢,就这几种吧,尝尝味道。”汪竞站起来去下单,被汪毅力一把拉住:“别急,这么多东西吃不了,点了浪费。”何艳红哼道:“吃不了就带走,哪里会浪费。”汪毅力笑呵呵地说:“东西都是刚做出来好吃,一放就不好吃了。你讲究味道,带回去了你也不会吃,反倒给他们造成负担,又不是他们主动点的。减少一点吧,晚上我请你吃好的。”何艳红删掉了几样,汪竞这才去买单。东西端上来,汪毅力看着莫心洁,把全家桶推到她跟前,笑吟吟地说:“你先拿。”莫心洁浑身毛都竖起来了,赶紧推回去说:“爸爸你先拿吧,哪儿有我们做小辈的先拿的道理。”汪毅力把圣代塞到汪丽卿手里,眼神中充满了讨好,看得莫心洁越发的发毛。
吃过饭,汪毅力和何艳红去逛商场,硬是把汪竞推了出来,嘴里说的挺客气:“行了,街逛了,饭也吃了,你的心意我们都享受过了。接下来该我们自己逛了,你们随便逛吧,用不着陪着我们两个老人,走的又慢又乏味。”汪竞问道:“手头的钱够用吗?”何艳红正想说话,却被汪毅力抢先说:“足够,不用你担心。”说着,他推着何艳红进去,仿佛生怕她伸手要钱。莫心洁待他们走远了,才把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爸爸总是刻意讨好你,不象是你爸爸,倒有点你儿子的感觉。”汪竞淡淡地说:“你也察觉到了?自从我回国,他就表现得诚惶诚恐,没有了以前的暴戾。单是看现在,你肯定觉得他是个挺和蔼可亲的人,非常明事理,事事都不想给别人造成麻烦。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从前是怎样的暴躁,对我是怎样的凶狠。你见过谁家的爸爸狠起来,把孩子捆在柱子上打吗?通常是追着打,他是固定好了打,这样才打的爽快打的透彻。知道他为什么打我吗?没有理由,他喝酒喝得不过瘾,在单位上遇到不顺心的事,我妈跟他吵了架,走路摔了一跤,我跟别人打架被人告状……反正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手,直到他打累了。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跟别人打架,只要是打架了,回来就打我。别人是护犊子,他是相反的,他见不得别人说他不好,他见不得家里人给他惹麻烦。他把生活中所有的波澜都称为惹麻烦,只要打扰了他的平静就不行。后来我也学乖了,反正回来总要挨打,索性在外面打赢了出了气,心里还平衡点。当然,随着我越来越大,他就不再打我了,不是不想打了,不是幡然悔悟了,而是打不到了。我越来越强壮,他想把我捆起来,我先跑了,他追不上我,我跑得很快,我短跑长跑都是年年拿第一的。自从他抓不到我以后,就意识到我脱离他的控制了。因为怕我反过来揍他,他的态度开始变得谦恭,越来越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卑躬屈膝。他的身上经常这儿痛那儿痛,也是他转变的原因,可能是他觉得上天在惩罚他,他不敢逆天而行,只好顺应天意,做个老实规矩的人。我对他有多少感情?对外我可以吹嘘我们父子之间感情非常好,就他的表现来说,人们也会这么认为,可以很轻易地骗过所有人。但是我对他没感情,我知道他也知道,这些年他再对我客气甚至谦卑也没有用了,错过的感情就是错过了,我见到他只能是表面上的客气,他到我这儿来,我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不会故意虐待他,但是也仅限于此了。要我亲热地陪着他谈心,我做不到,心里那根刺永远扎着,纵使是拔掉了,伤口还在,纵使是伤口愈合了,疤痕还在。童年缺失的爱只能在童年弥补,过了那段时间,再也无法追回了。所以说一个人的童年幸福与否,决定了他的一生是否幸福。我还好,我叔叔婶婶对我不错,我和我堂妹一起长大,关系很好,有个能玩到一起的亲戚,童年总算是开心的。我奶奶也对我很好,很多次我能避开挨打,都是奶奶救了我。为了我,她好几次打了我爸,打的我爸不敢吭声,乖乖地跪搓板去了,”汪竞轻轻笑了一声,接着说:“他孝顺,我奶奶的话他向来不敢违抗,属于很传统的人,敬老不爱幼。我很庆幸我奶奶明事理,总算有人能压得住他。我奶奶过世的时候我回去参加丧事,几度哭晕过去。我妈特别不满,曾经说过,如果她死了,我可能会笑出声来。笑是不会笑的,但是哭也不会哭,我不是演员,做不到收放自如。”莫心洁叹息道:“难怪我们结婚以后他从来都不过来,是不愿意也害怕跟你相处吧。毕竟亲情单薄,无话可说,心存畏惧,强行相处反而更别扭。”汪竞忧郁地看着蓝天,期期艾艾地说:“你觉得我不孝吗?”莫心洁淡然一笑:“冷暖自知,别人没有资格评判你。没有相同的经历就没有相同的心境,永远都无法体会你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