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吴嬷嬷将三公主揽得更紧了些,泪水不停地往下淌:“奴婢唯一的念想,便是陪在殿下的身边儿,为了这个,奴婢不怕受责罚,奴婢什么都不怕。”
她抹了抹眼泪,将三公主拉开一些,湿润的眸子看着面前的小女孩,目中有疼爱、有不舍,更有一种深切的怜惜:
“如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每天都守在大皇子殿下身边儿,几乎寸步不离,难得有空过来瞧一瞧。殿下的两个皇姐姐更是时常去坤宁宫,承欢于娘娘们膝前。只可怜我的殿下,每天都是独一个儿呆着,若是再没了奴婢陪着,殿下……可有多孤单哪。”
她说着又淌下泪来,前襟很快便被泪水打湿了。
“嬷嬷……不哭……”三公主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替她擦着眼泪,瘦小的脸上,有着不合年纪的落寞与悲伤:“欢欢……笨……欢欢……说话……慢……”
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将脸藏进吴嬷嬷的怀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低语:“是欢欢……自己……不好……”
吴嬷嬷轻抚着她的后背,目中仍旧有泪,然唇角却勾起了一抹得色。
火候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
她忍了一个多月,眼瞧着年关将至,太后娘娘忙于筹备岁末宴并上元节灯会诸事,将此前留在哕鸾宫的人手都给撤了回去,总算给了她一点喘息之机,否则,今日她还没那么容易把人都遣走。
心下如此想着,她轻揽着三公主,柔声问道:“那么,奴婢这辈子便都和殿下在一处,再也不分开,殿下愿意么?”
“欢欢……愿意……”三公主的声音依然有点发闷。
吴嬷嬷面上得色愈甚,口中却在叹息着道:“殿下和奴婢是一般心思,奴婢可真欢喜。可是啊,有些人偏见不得殿下与奴婢亲近,就想把奴婢从殿下身边儿赶走,殿下越是和奴婢好,她们就越是瞧奴婢不顺眼。奴婢……可真是难办啊。”
颤抖的语声,透出无奈与心酸。
三公主搂住吴嬷嬷的小胳膊立时绷紧了,呼吸也急促起来,虽不曾说话,然从她的动作便能瞧出,她很担心,也很害怕,因了那意象中的分离,以及,往后那无尽的孤单日子。
吴嬷嬷心头一松,忙柔声安抚起她来。
好一会儿后,三公主终是情绪渐复,吴嬷嬷方才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拉开两步,凝望着那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轻声道:“殿下,奴婢人微言轻,前些时又才犯了错,已经没有办法赶走那些人了,殿下愿意帮奴婢把她们都赶走么?”
三公主似懂非懂地听着,微红的小眉头皱起一会,便重重点着脑袋:“好。”
吴嬷嬷的眼圈儿登时又红了,颤声道了句“谢殿下”,抹了抹眼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起来。
那一刻,殿中主仆皆不曾发现,红菱捧着一匣子首饰,正遮掩着身形立在那廊柱阴影下,侧耳听着殿中忽高忽低的说话声,面上神色变幻,瞳孔紧紧缩起……
年关将至,皇城中弥漫着欢愉的氛围,更可喜老天凑趣,大寒当夜,竟下起雪来。
雪下得并不大,飘飘洒洒,整宿都不曾息。及至黎明时分,那琉璃瓦上、枯木枝头,便似覆了一层春天的薄絮,又仿若开了满树琼花,满天满地风花坠落,倒有几分江南情致。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红药才从风炉上提起一壶热水,隔窗便飞来一阵笑语。
她一扭头,便见前头窗户已然支起了半扇,红梅笑嘻嘻地趴在窗边,正冲自个儿招手呢。
前番哕鸾宫换了一批小宫人,好巧不巧,将红梅也抽调了上来,如今,红药与她又在一处当差,二人缘份着实不浅。
“早呀。”红药招呼一声,又掩唇笑道:“最近时常听人念起这句来,如今你也会了。”
“可不是。”红梅大为得意,面上笑容却颇矜持,再没了从前在大净房刷恭桶的憨态,眉眼似乎也细致了几分,此时便捏着嗓子道:
“芳巧每回来,都要背上两句在我跟前显摆,我就找人学了全套的诗,下死力背下来了。下回再遇见她,你瞧我怎么治她。”
她叉起腰,头高高昂着,鼻孔都快翘上天了。
芳巧乃喈凤宫小宫人,因时常随两位公主来哕鸾宫,与红梅便熟识了起来,走得倒也颇近。
“那你可真厉害,竟能背出整首的来。我也就只记得前两句。”红药笑着说道。
红梅便打趣她:“哎呀,这可不新鲜。那咸安宫的守门嬷嬷也会背最开头儿两句呢。”
若换作旁人,听得此言,心中怕会不喜,认为红梅故意出言讥讽。
红药却是素知其为人,再没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只笑着颔首:“到底是陛下亲口赞过的诗,如今皇城差不多的都能念叨两句,你却是背全了,可见比旁人更高出几分。”
红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颊边飞起两朵红云,“砰”一声关了窗,躲进屋害羞去了。
她与红药只隔了一间屋,两下里时常这样说笑。
红药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心下也不是不感慨的。
前世时,作此诗者,乃是蓬莱县主徐婉贞。
而这一世,徐头上那个“边塞诗人”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连建昭帝都赞不绝口的诗,自是非同小可。红药听说,徐在辽北写下的名篇还不只这一首,眼下,他在士林中已是声名鹊起,有好些人干脆便称其为“徐大才子”。
每思至此,红药便会生出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前世的徐大才子,乃是王府嫡次子徐肃,而今生的他,却是碌碌无名。
不只是他,便连王长子徐直的风头,亦被徐死死盖过,或许,要不了多久,王府众人的称谓,便会换成“徐大才子之母”、“徐大才子之长兄”等诸如此类。
却不知,这些从前将徐踩在脚下的人,届时又会是何等表情呢?
红药弯着唇角回了屋。
因下雪之故,黎明的天空反比从前更亮,天气亦较此前暖些,她将热水与冷水兑了,正自梳洗,那厢红梅已在外头叩门:“红药,快些,莫要迟了。”
这一旬,她两个正该早班儿,因惯来要好,自是同进同出。
红药忙应一声,蒙了满脸的温水走去开了门,急急道:“再等我一下,方才等水滚来着,耽搁了会儿。”
红梅也不进屋,只拢着衣袖立在门外,鼻头耸来耸去地,面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我说,红药,你有没有闻着股子怪味儿?”
红药此时已然净了脸,正将残水泼去窗外,忽尔一阵风至,携来几片细细的雪花,并些许异味。
很不好闻。
“咦,你不说我还没觉着,现下倒真闻见了。”红药被那味道冲了一下,心中也觉怪异,却也没当回事,将脸盆搁好,理了理衣物,便出了屋。
离开了后罩房,两个人便沿游廊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