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过半,皇帝终于驾临撷英殿,比之往年,整整晚了大半个时辰。
宫宴开始,每个人面前的案几都堆满佳肴。眉姬两眼发光,边吃边赞。就连寂春,也让眉姬逼着塞了好些吃食在嘴里。她原是不肯的,奈何眉姬说她饿着肚子没力气,侍奉不好女君,一来二去,竟也吃了个大饱。
云若先前吃了不少糕点,早就不饿,遂挑挑拣拣堆了些了入眼的在盘中,一手捧了盘子,半倚着扶手,惬意地享受。旁桌的妇人们鲜少有像她们那样随意的。圣驾面前放不放得开还是一说,平日里家族的精心教养也不允许她们如此做来。
从云若的角度看去,御座那里华扇翠羽,娇娥环绕,宝光四起,瑞气蒸腾,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遥远和虚幻感。
此时的萧陌换下了先前见她时那一身玄黑宽袍,而是着一套明黄镶红边云底龙纹窄袖武士服,暗金错银,衬着疏朗挺拔的身姿,尊贵至极,肃穆之极,而又不失勇武,同样也绝非她所熟悉的温雅随和。
云若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好望过来,通明的烛火下,他的眉心微微一蹙,似是有甚不满。他侧首跟一旁的白允儿说了几句什么,白允儿回了话,他听着眸色一冷,片刻后,眉头便舒展开来。
这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被底下许多人捕捉到,其中包括正痴望着他的罗绮。她瞧得那样仔细,甚至没有忽略他的目光最终离开殿柱下阴影处时,眸中尚不及撤去的一丝温柔。
他果然对云若不一般!
罗绮面色雪白,帕子绞得死紧。
想到阿兄对自己隐约透露过的口风,让她勿要与云若争。起初她还以为阿兄怕她与申遂儿较劲,误伤了云若,她还傻傻地想同云若联手共同对付申氏遂儿,至少不让她今后在后宫一人独大,如今来看,竟是生怕她拦了云若的路。
你不是也欢喜云若么?
你怎么也不去争一争呢!
到底谁才是你的至亲?!
罗绮不无怨恨地想着,仰首,一口果酒吞下,顺便将眼泪也咽进了肚子。
腕上一紧,母亲温柔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争不过就要哭了么?你可真不像我的孩儿。”
听了这话,一口气堵上来,她喉头发哽。
一瞥眼,瞧见云若闲闲地拈着一块糕点,不时啃上一口,随意得仿佛将这庄严的宫禁当成了自家后院。
罗绮瞧着瞧着,低下头,低低地说道:“我也不想这样。往日只当只有申遂儿是个厉害的,女儿怕抵不住,所以想借云氏的力为我所用,今日方知她亦是半点也不能小觑。母亲,你看到了,对上她,我几乎没有胜算呢。”
“这次你吃了亏,大抵是因为小瞧了她。”罗国公夫人转着手中的杯盏,缓缓说道,“今日之事就当是个教训吧。阿绮,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会隐藏的是人心,最不缺乏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算计。你以为云家丫头就那样简单,若真如此,才回京没几日就能把整个将军府掌握在手里,迫得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任氏阿微没了出路,只好找上你来。”
罗绮倏地抬头:“母亲,你怎知……”
不理会女儿的惊诧,罗国公夫人打断她的话,接着说道:“我有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我的一双孩儿瞒着我跑到胡人的酒肆里饮酒,还与我说是跟几个贵女在一起品画评书;我还知道你尽心费力巴结讨好云家丫头,不过是想跟在人家身后做个籍籍无名的妃子。阿绮,你可真让我失望!”
“不做他的妃子做什么,只要能伴在他身边,别说是妃子,就算是个嫔,不,就算是个才人,女儿也心满意足了。”
一抬首,却见罗国公夫人噙着笑,缓缓摇头。
“难道……难道母亲是要让我……”罗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瞧向自己的母亲。片刻后,低低叹息一声,“女儿不敢想。”
“有何不敢想,培王府近百年的富贵荣华是如何来的?阿绮,你就那点出息?”罗国公夫人伸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海纳百川,纵是女儿家,心也要放大一点。一味沉浸在儿女私情里,你的眼光和手脚都会被缚住,这样对你能有甚么好处!”
罗绮沉默半晌:“母亲说的有道理,女儿该怎么做?”
“呵呵,傻孩子,”罗国公夫人轻轻抚着她的肩,“真是个傻孩子!”
罗绮感受着来自母亲的安抚与支持,若有所悟,低声道:“可是母亲,今日之事一出,云若对我戒备已深,我恐怕已无法再和她与往日那般相处。”
“你阿兄与她走得颇近。”罗国公夫人说完,喝了一口酒。
罗绮不禁一抖。
罗国公夫人拍拍她的手背,缓声道:“你阿兄是个好的,也替我争气,就是有一点,心太软。他喜欢云家那个丫头,却又不肯去争去抢,到头来难受的还不是他自己。这孩子生性固执,我说了也未必肯听,他向来疼惜你,对你的话定会放在心上。”
“只要云家丫头成了你阿兄的人,你们便是姑嫂,我和你父亲俱在,她只有讨好你,捧着你,还能与你作对?”
罗绮摇头:“……阿兄他不会同意!”
罗国公夫人深深地看着她:“一把利刃要握在手中,除了除去敌人,也要防止它伤了自己。云家的丫头太过通透,只怕你就算拉拢得了她,也掌握不了她,既如此,就得在这把利刃上套个结实的刀鞘,让她只能乖乖听你的话。”
“刀鞘……阿兄……”罗绮喃喃。
“阿绮,世上的丈夫大多瞧不起我等妇人,以为我们只会计较些钗环脂粉,只会争风吃醋,在他们眼里这些都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不值一提。殊不知只要够心狠够,够坚决,妇人做起事来也不会逊于他们多少。你只要记着,这样做,不光为了你阿兄,也是为了你自己!”
罗国公夫人低低地、缓缓地吐出每一个字,低哑而清晰。
罗绮怔怔地望向云若,她还是那样随意自如地倚在扶手上,方才的事情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仿佛天生带着光芒,身处阴影之中也不能被轻易忽视。她看向御座的时候面上尽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对坐在上面的人全心托赖,无需半点瑟缩闪避。
罗绮又望向大殿后面的几个席位,自家兄长坐在一众年长者中间亦是同样从容不迫,少年老成,浅酌慢饮的同时,视线常常落在那道殿柱之下,温雅秀丽的面容时而笑意满满,时而黯然神伤。
“不止为了阿兄,也是为了自己……”似是为了说服自己,罗绮重复着母亲最后一句话。
罗国公夫人嘴角噙着笑,往丈夫那边挪了挪,温柔地替他斟酒布菜。罗国公满眼含笑地望着妻子线条柔美的侧脸,伸手替她捋起一缕掉落的碎发。两人相视而笑。
“不止为了哥哥,也是为了自己!”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罗绮对自己说道。
罗国公夫人扫了自己女儿一眼,转过脸望着身前的酒盏,微黄的酒水倒映着温婉的笑意。
要做,就做太皇太后那样的女人,阿绮,那才是你!
殿前的校场上传来阵阵喝令,紧接着整齐规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上千名羽林郎手执火炬将校场四围围住,每根火炬熊熊燃起,照得天上地下通明一片。
郁烈的松脂味漫过每一个角落,整个皇宫沉浸在这种来自山野的粗犷味道中,甘芳而清苦,与这七夕之夜的旖旎柔软格格不入,然而似乎又与这宫禁之内沉淀百年的嗔爱悲欢无比契合。
呼喝连连,一声接一声,上百辆巨大的木轮车被推入校场,每辆车上都装载着形状各异的板材。
木轮车围起一个大圈,羽林郎们将板材从车上卸下,又有几个朱衣官员领着一群匠吏在大圈内来来往往,乒乒乓乓一阵捣弄。
很快,在众人前所未有的惊愕瞩目当中,一座木质塔台逐渐垒起,一层,两层,三层,……,九层,一共九层,至阳至极。
云若从殿中望出去,九层塔台乌泱泱地矗立在月辉星火之下,与撷英殿遥相而对。
“这是从域外传来的建构术,很神奇吧!”
罗澈不知何时又转到这边来,寂春见状从旁搬了坐榻过来,又扯了一脸不情愿的眉姬坐到一边,好让他们二人叙话。
所谓建构术,大抵就是将一定数量的木条板块做成各种形状,然后根据图纸提供的方位顺序,将这些木条板块拼凑成所需的造型。看情形有点类似古时墨家的机关术,但是机关术随着墨家消匿早早失传,遗留下来的也不过是片纸只语,图形详解什么的一概俱无。
“去岁泊市巨贾江海潮向朝廷呈送了一份图纸,说是出海期间从外胡手中得来,图纸上画的便是这塔台的样子。工部根据图纸做了几个模型出来,陛下见了很是赞赏,着工部遣人研究。花了好几个月才将东西准备齐全,又做了几次试验,今日果然,不消一刻就将此台建成。”
云若想起聚杯亭中燕姬旋舞的高台,彼时觉得新奇,以为不过是商家博人眼球,故意制造噱头,现今想来,宫中要打造这样一座高台,尚要动用大批人力物力,聚杯亭中的舞台,虽宏伟不比眼前,但其胜在精巧,能由人力随意控制起落,其中所费心力,决计不菲。
“是你督建的?”云若吃得饱了,懒洋洋地一动也不想动。
罗澈一愣,浅笑:“何以见得?”
“方才你不是告诉我了么?若非监工,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不错嘛,陛下竟然让你一个大理寺少卿插手工部之事,工部的人竟然没反对?”云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