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灯火太过耀眼,许是天都的酒水太过绵柔,拓跋蔚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待他看清楚来人,不由挑眉:“敢问女君是……”
大夏风气再是开放,亦不能与西梁相比,那里的妇人是能够单独在戈壁滩上猎狼的,混在郎君们当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亦是平常。可是在大夏,如此不顾旁人眼光主动上来与外邦亲王打招呼的贵女,在场的恐怕只有云若一人了。
“到底是没有双亲教养的孩子,这也太不知体统了。”在场的贵妇不少暗中蹙眉。许多小娘子正对拓跋蔚暗自心动,见之心头更加不忿。
“没想到她还不算丑嘛,还能比过那个罗绮!”申氏遂儿转着酒盏道。
申显一笑,低声道:“自然不丑。”
“哟,你快瞧,她那个婢女也长得不错,一双眼睛勾人得很。”未听见他的低语,申氏遂儿又叫起来。
“不过一个婢女,也值得大惊小怪!”他淡淡道。
“是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没见过比天都第一美人还美的婢女罢了。”申遂儿横了他一眼。
申显仰头喝了口酒,醉醺醺地望向那边,眼神如午夜星空,带着不知名的情绪,深沉而璀璨。
“糜王与李相不远千里,大驾光临天都,共度盛时佳节,令我等倍感远朋之喜,云氏阿若代父亲敬两位。”云若单手捧着酒盏,清声道。
从萧陌的角度望去,她的这个姿势倜傥无比,呈现出寻常女儿家全然未有的洒脱之感,他心中生出些许不适,仿佛从小呵护在心的人一夕之间别有他样,为他所未曾领略过的。
萧陌不禁握了握拳头。
“女君同敬。”拓跋蔚与李念同一同饮尽杯中酒水。
“敢问女君,令尊可是镇国大将军云措?”拓跋蔚问道。
“正是。”
“哦,大将军盛名如雷贯耳,小王在此再敬一盏。”
“王爷客气。”
寒暄间,李念目光探往云若身后,在眉姬的面上转过:“这位小娘子好生面熟。”
“婢子眉儿见过李相大人。”
“本相在哪儿见过你么?”
“大人日理万机,案牍劳神,竟还能对区区微末之人有印象,实在是婢子平生之幸。”眉姬不卑不亢道,声音里有一丝无法掩盖的讥讽。
云家的侍婢可真了不得,在大人物面前说话谈吐一派自然,毫无卑状。
拓跋蔚也不禁仔细打量起来,片刻后,俊眉一挑,笑道:“竟是旧识,有意思,有意思!”
李念眼光甚利,又见惯风波,心下早对眉姬起疑,见她如此回答,又细观其眉眼,很快便抓住几处熟悉之处,瞬间了悟。
这二人都生了一双利眼,又身居高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仅仅为睦邻而来?云若想,这李念是西梁国主的心腹,拓跋蔚的父亲恰好又是西梁国主的兄长,争位时死于非命的先太子,这二人凑一起,明面上极为融洽,私底下不知关系如何呢。
李念认出了眉姬,他并未顺势相认,反而蹙紧了眉头,清癯儒雅又不失英俊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用一种近乎忠告的语气对云若说道:“大将军威名天下,某平生所敬。女君身负大将军气节,所交之人无不是坦坦君子,悠悠淑女,偶有不察,亦非本心所致。然白玉有瑕,瑜光难免被污,当以刻工除之。女君觉得,李某所言在理否?“
这是让她摒开了眉姬啊,这位西梁丞相端的是“高洁”,只是这般高洁之人是否忘了,前两日他还去了春风渡一掷千金呢。
云若默了默,瞧着眉姬骤然苍白的容颜,轻轻一笑,拍拍她微颤的肩头,对李念道:“阿若愚钝,不能领会李相深意。然而我却知一事,不管是瑕还是瑜,皆从‘玉’形。瑕可为瑜,瑜可转瑕,是瑕是瑜,所别者,人心耳。天生万物,可固其形,未必固得了其神,人心所能察知者,不及万中之一。”
李念面色微有不悦:“女君意指我肤浅?”
“非也,何人不为人,是人总不能如神仙一般看得透彻,李相何必都往自己身上揽?”
“本相好意相劝,听或不听,全凭女君心意。”
云若一笑:“多谢大人关怀,一番美意阿若恐不能受,倒是对不住大人了。”
李念目光在她二人面上一个来回,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多年未回,如今天都年轻人的想法革新破旧,大异于往昔,倒是显得李某固步自封,裹足不前了。”
“李相过谦。”云若仿佛未听懂他话中的三分讥讽,“听李相之言,似是对往昔甚为怀念,
不知天都哪处香宅闾里保留了李相当年的隽影妙语,阿若可否有幸前往一观?”
李念神色微微一怔,随即哈哈一笑,放下杯盏:“女君说笑了,哪来的甚么香宅闾里,李某当年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连房子的赁金也负担不起,仅有城外一处破庙栖身,十数年过去,那破庙怕是早已成了山野乡民的田地了,真要寻起来只怕不易,要让女君失望了。”
“如此便罢了,往事浮云,风过无踪,若能偶尔回味一二,也不枉入心一场。”
“女君似乎别有所指。”李念微笑。
“前日听侍女弹唱《阮郎迷》,凄婉哀凉,当时心有所感,今日得闻李相旧事,不免又有入山烂柯之叹,原来时移世易,外物人心,变化之大,竟不待追取。”
李念面色渐白,终于浮出一丝僵色,他嘴唇微微颤了一下,还要再言,云若却将酒盏往眉姬手中一塞,随意摆摆袖子:“竟是有些醉了。”
扶着眉姬僵硬的臂弯,往自己的座处走。
走了几步,有拓跋蔚的声音在后响起:“女君留步。”
“王爷何事?”
拓跋蔚回望了一下李念怔然的脸色,对云若道:“李相他为人板正,不愿沾染半分尘埃,这一点高洁不似凡人,乃我西梁女子心中良人,所以当年大长公主才不顾吾主反对,执意下降。他方才只是出言肺腑,并无有半点对女君不敬之意。”
“王爷多虑了。不管是云若,还是眉儿,已经明了李相的心意。李相身历万事,以平生经验告诫阿若,阿若并无理由怪他。毕竟,这么多年来,李相大人就是这么做的。”
拓跋蔚一怔:“怎讲?”
“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敬妻爱妻,洁身自好,丞相大人的风评常为世人所称颂,便是
身在大夏,我等亦常有耳闻。”眉姬淡淡接口道。
拓跋蔚一抚掌:“这倒是,李相这一点,为我西梁诸多儿郎所不及,小王亦佩服得紧。不过,”他饶有兴致地瞧着她,打量着她减了颜色亦美得妖娆的容颜,“若得知心人相伴,便是守着一人,亦是快活的,否则,即便春色满园,繁华争艳,在本王眼里,亦不过是充灶膛的残枝败叶。”
云若微微一笑,这位糜王妻妾过百,夜不空宿,说出这番话来,不知出自何种心境,抑或……,她看向眉姬,眉姬早转身往回走,丢下一句:“若无充灶膛的残枝败叶,厨子们何以烧火做食,将王爷养得这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
云若大乐,朝拓跋蔚弯弯眼睛,面上笑容有如莲绽。
“她对我有偏见。”拓跋蔚无奈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