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微看着那盏茶,咧了咧嘴,却又笑不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眸说道:“如若我不是父亲的女儿,不是这府里的人,妹妹可否还会对我这般好?”
“不知道。”云若道,“我对姐姐好感淡薄,但是忠叔对姐姐的好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我不愿看到他老人家伤心难过。”
也就是说云若其实并不喜欢她,对她优容宽待完全是因为任忠的缘故,与她是不是任忠的女儿,并无关系。换句话说,即便她不是任忠的女儿,只要任忠对她好,她就能一直待在云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将来找一门贵婿,荣华富贵地过一生。
云若对她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任忠对她的态度。
任微突然有一丝后悔,可是随即她摇头,将那丝软弱的情绪挥走:任忠对她再好又有何用,她一个父母不详的孤女,虽然自小享受锦衣玉食,但终归寄人篱下,只能算一片无根的浮萍,哪一日风暴来临,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人活一世,终归是要千方百计为自己挣出条路来,至于他人的荣辱死活,对不起,她任微顾不上也不想顾。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看向萧月,后者正瞧着地面的一片阴影出神。正巧云若抬手理了下鬓发,那片阴影也同时动了一下,萧月看见,唇角浮起一抹浅笑。
所谓暖阳春水,融冰消雪,也不过如此。
任微只觉双目刺痛,胸中更是添一股戾气,她尖笑一声,说道:“妹妹快人快语,我也不藏着掖着。我原本就不是他的女儿”她朝榻上无知无觉的任忠抬了抬下巴,“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没错,毒是我下的,因为我发现了府里的一个秘密,为了防止父亲责罚我,我就对他用了水母毒。”
那个秘密自然就是指隐藏在假山群后的扶腰园。
任微说完,特特留意云若的神色,以为云若会追问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到时她就可以借此作为筹码,为自己博取一线机会。
谁知云若一副根本不感兴趣的样子,还示意她接着说下去。任微心中惊疑不定:莫不是她已经知道了扶腰园的存在?不可能啊……
抬眼瞧见云若瞧着自己,眸光清凉如水,仿佛什么都能在其中现形。
任微心头一颤,接着说道:“我并非要害父亲的性命,所以刚开始只敢给父亲用一点,只要让他保持昏迷就行了。谁知这玩意儿沾上手便不容易洗去,害得自己也不小心吃了些许进去。于是我按着府医开给父亲的药方喝了两回药,才将毒给解了。而父亲除了昏迷不醒,身体也在慢慢调养过来。我原本打算等父亲快要醒来时再给他下点药,谁知铃兰早将我喝药的事看在眼里,趁机向我讨要财物。”
“哼,我一个孤女,钱财对我来说多么重要。铃兰一个贱婢也敢要挟我,打我的主意,所以我打算给她点颜色瞧瞧。”说着,她瞪了马氏母女一眼。而后者,早已抱着女儿的身子缩到一旁去了。
“于是,我告诉铃兰这些财物是偷偷从库房挪出来的,父亲并不知情,他若是知晓,定然会追究到底,到时撵出府去还是轻的,说不定还会送官究治。”
“那小丫头听了果然害怕了,可是又不甘心什么也没捞到,于是瞧上了我手上的镯子,向我讨要。如此正中我下怀,我便将镯子送与了她。”
“那铃兰身上的水母毒是怎么回事?”
“哼,那只能怪她自己太贪心。她一直想从我手里拿到更多财物,又担心父亲醒来发现,于是让我想办法。我告诉她镯子里的东西就是能让父亲一直沉睡的药物,她听了后竟然自作主张给父亲下了药。谁知分量未掌握好,毒下得重了,导致父亲呕血,一般的方子也无法医治。”
说到这里,云若就懂了,既然最后一次重药是铃兰下的,那么她必然直接接触了那些药丸。以水母毒沾上就不易洗去的特点,铃兰自己也因此中了毒,而且还不轻,所以萧月才在她身上发现了中水母毒的痕迹。
听了任微的话,马氏早已面色灰败,抱着女儿的身子瑟瑟发抖。云若让人带她们下去,安排府医给铃兰解毒。
“要说的我都说完了,妹妹若还有要问的,我恐怕爱莫能助了。”任微冷冷笑着,不上眼眸,再不肯多说一字。
任微知道云若还会问她水母毒的来处,可是她死也不能说,因为那是她仅存的后路了。因着下毒一事,她已经自绝于任忠,自绝于云府,如果将黑煞招出来,只要她一踏出云府大门,必然受到那些人追杀。
她此刻应经盘算好了,只要留得性命在,手里又有罗绮给的财物,到时可以利用黑煞那帮人为自己造点势,说不准罗氏母女还会因此看重自己,为自己筹谋一番,那么重回天都贵女圈也是指日可待。
到时候让所有人看看,没有任忠,没有云氏,她任微也照样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云若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再逼问,挥手叫人将她押下去。
临走前,任微忍不住最后望了萧月一眼,依然没有回应,她只好不甘不愿地走了。
人都走了,寂春和阿青守在外头。
萧月对云若说道:“如何,是不是之前就想到这个结果了?”
云若看了他一眼,说道:“想到了,也不曾想到。”
“此话怎讲?”
“想到忠叔第一次中毒是任微下的,但是没想到第二次竟然是铃兰主动下的,我还以为是任微胁迫她这么做呢。”
“为何这么说?”
“嗯,这个……”云若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荒诞,但是她一向对自己的直觉比较自信,于是放低声音问道:“你不觉得任微对你不太一样么?”
萧月瞧了她一眼,不动声色:“你指什么?”
“就是、就是她看你的眼神,她跟你说话的语气,嗯,这么说吧,她中意你呢!”
云若说完这话,心中又开始不舒服起来,不过她也没太在意。
萧月笑笑:“中意我的人多了去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总不至于要个个回应过去。”
云若想想也是:“原本我以为是任微知道你来了,想见你,可是又被我禁足在良信居,所以才会任由铃兰給忠叔下毒,将事情闹大,然后便可名正言顺地跑来碧沧园找你。”
“嗯,女君这么一说,倒还有些道理。”萧月缓缓转着茶盏,“没想到微娘子为了见本世子连父亲的安危也可以牺牲,虽然愚蠢,但是终归情深,真真教人感动。”
他口中说着感动的话,眼中却一片清明,当中还积蓄着满满笑意。眼见云若面上微微变色,蓦地凑近,笑道:“不知女君是否会为了意中人做出此等蠢事?”
云若脑海中立刻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若,母亲走了,只有你,你要和我在一起。”不由微微一笑,但是继而在心中叹了口气。想要接近意中人而已,何必要牺牲家人,牺牲关心自己的人,这样做,未免得不偿失,自己才不会那么傻呢。
萧月细细瞧着她神色变幻,从笑意微微,到柔色满满,又到怅然叹气。他突然站起,转至她身旁,伸手将她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云若大吃一惊,正要发怒,
“世子,女君,大理寺少卿罗大人来了。”
云若扭头望去,罗澈不知何时立在廊下,透过半开的门扉,望着二人微微失神。
她开口招呼,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正被萧月握着,挣扎着抽回。
罗澈扯开一抹笑容,僵着身子走入房内,但是并未坐下。他站在云若身旁,眼神从萧月身上掠过,露出一丝黯然。
面对萧月,他简单一揖,便将眼神放在云若身上。
从萧月的角度瞧去,罗澈看向少女的眼神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二人偏生俱是风姿卓然,站在一起珠玉和对,花叶相称,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无有避忌,显见极为熟稔。
萧月眼底浮起一丝暗色,仿佛清潭当中涌起一股漩涡,将其它情绪全部吸了进去。
云若见他神情莫测,心头诧异,但是罗澈今日又来,估计还是那些死在她手中的断肠门三十六子之事,于是便将他放下,撇过脸,问罗澈:“可是有事?”
萧月毕竟是未参与这桩案子,事关案件细节,云若不敢贸然直问。
罗澈自是领会得,瞧了萧月一言,踌躇片刻,对云若低声道:“若妹妹借步说话。”
云若正要点头,便听萧月凉如寒风的声音插入:“罗大人有何秘事,需要避过萧某与阿若密谈?”
罗澈一揖道:“世子明见,人命大事,其中涉及诸多关节,陛下亲自过问,下官不敢不谨慎行事。”
“大人尽忠职守无可厚非,然而男女大防,亦不可不守。须知孤男寡女,终要避忌一二才好。罗大人身为儿郎沾红惹粉,旁人说起,不过风流韵事一桩,可是对阿若而言,却有碍闺誉。罗大人若是真心为阿若好,行事便莫要诡秘,惹来外人闲话。”
这一番话,虽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是未免尖锐苛刻。云若更是气得想笑。她正想开口反讥,罗澈便阻止了她,他深吸一口气,朝萧月拱手道:“多谢世子教诲,先前乃是下官思虑不周,差点误了女君。然而事情紧急,不容耽误。下官斗胆,恳请世子一道参与勘察,好让案情早日大白。”
“承蒙罗大人盛情,本世子却之不恭了。”萧月满意一笑。
云若闻言蹙眉,这二人糊涂了么,皇帝亲自过问的案子,明显牵扯到了朝政,罗澈身为督办此案的朝官,在未得皇帝允许下,私自邀请宗亲加入调查,而萧月身份敏感,非但不避嫌,还打蛇随棍上,顺势应承下来,如此做法,岂不让皇帝心疑。
不过他们二人究竟如何考量,萧陌知道此事之后到底会作何想,云若都无暇做过多考虑。自打忠叔遇袭那件事后,府中加强了警卫,也再没黑衣人出现,大概断肠门也知道入府偷袭不是良策,暂先罢手,等机会来了再行动也说不准。
但是附骨之疽,岂能听之任之。面对她与萧陌共同的敌人,云若从来没有耐心留着任其挑衅和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