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儿小,浪头高,鱼虾遍地南洲潮。阿郎打鱼换花钿,贴上小娘脸儿俏……”
一身短褐的少年从小船上跳下,光着脚,踏着满地金沙快步走到她面前,笑眯眯地将一面巴掌大的缠枝花菱铜镜放到她手中。
她欣喜抬头,在对方温柔的眼眸中,不仅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自己身后的那片天,那片海,霞光漫天,群鸥翱翔……
转眼,眼前场景扭曲起来,不再是蓝天白云,不再是鸥歌阵阵,连萧陌的脸也变了,变成一张青白的毫无血色的死人脸,他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冰块,脖子上淌着血,毫无光泽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
云若立刻后退一步,却遽然发现自己正身处大理寺的地下冰窖内,大门紧锁,室内除了她自己,一个活人都没有。
突然,那张死人脸朝她咧嘴笑了一下,云若看到了一排锋锐的牙齿,上面反射着寒光,顿时头皮炸裂,拔剑就想劈过去。可是刚伸手,就发现手感不对。低头一看,手中哪有什么剑,分明是一根白森森的腿骨。
云若大叫一声,抡起腿骨就朝面前死人扔去,正好砸中它的脑袋。
就那一下,脑袋居然被砸落在地,骨碌碌一直滚到她跟前,依旧朝她咧嘴笑。
许是恐惧过了头,云若心底竟然生出一股恶气,巴不得一把火将它烧个干净。她这样想着,四周竟然真的着起火来。
此时,没了脑袋的尸体正在诡异地消融,地上慢慢积起腥臭的黄水,云若看到里头有肥硕的虫豸在翻滚游弋。
天降,是天降!
很快,“天降”们从黄水中蜕变出来,在熊熊火光中舒展着一双皮翅,嗡嗡地寻找着新鲜的血肉。
它们将目标锁定在云若身上,不怀好意地朝她靠近。
地狱般的场景再现,密封的空间,漫天飞舞的食人虫豸,狂吞肆吐的火舌。
不同的是,现在没有钱串儿凄厉的惨嚎,没有罗澈撕心裂肺的呼喊,更没有最后那似无奈似怜惜的一声叹息,一切只有她一人,只有她一人凭着血肉之躯,抵挡这些从地狱出来的邪祟……
“啾啾、啾啾……”
哪里,哪里来的鸟叫声?
云若苦笑,一定是自己太怕太累,太想逃离,所以出现了幻听。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白光,霎时,所有的鬼魅丑恶统统不见,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云若腿一软,沿着墙壁缓缓滑落。
身体接触地面的刹那,她感觉到背部一阵清凉柔软。
她翻身一看,身下竟然是柔软清凉的席垫,幽幽散发着草香。再一瞧身上,一条薄薄的绒毯搭在腹间,空气中弥漫着掺了薄荷的安神香,和草席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夜风透过窗棂将帷幕吹得飞起,仿佛六月里湖面上蒸腾飘荡的水雾。
眼前安泰舒适的氛围正温柔地提醒她,之前恐怖的景象是一场已经离去的遭遇。如今,她安全了!
细如断金碎玉的鸟叫声不时钻入耳中,云若掀了身上的毯子,起身走出内室,又移开板门。
一只雪白的身影扑啦啦腾空而起,依稀看到是个红嘴红爪的小家伙。
暮色四合,四面宇屋静谧幽暗,显见无人居住。云若撩起裙衫下摆,奋力攀上院中丈高景石,以便观察自身所处的位置。
这一望去,顿觉惊异。
此处往上看是凌云山巅,刺破星河,直插天际;往下则是断崖,一条垂直涧流,气冲冲而下,水势湍急,汇入一片水域,蜿蜒向前;再往前方远处,城池绵延,亮光点点耀如繁星。而她所处的院落正缩于山腰谷地。从外看过来,只能瞧见外围的一大片草坡,有石丛林立,交错如犬牙。
弦月如钩,凉风横斜,视野所及,幽凉广袤如天地之初,其间一点火光,随风摇摆,方添动静。
云若忽然想到,若是萧陌得知自己所在,可会来寻?
她随即摇摇头,瞧四面情景,分明地处荒山僻野,他若是真寻来,怕要费不少时日。
而且,冰窖里发生的一切,钱串儿临死前做出的那个口型……
云若顿时脸色苍白,略微自嘲地闭了闭眼,不愿深想下去。谁说自欺欺人是愚行,有时候,这也是能让自己快活点的好办法不是?
大致确定这座院落的方位,她便扯着腿儿往下探。脚尖触到下方堆垒的石块,先踮踮,确定硬实之后,便抱着大景石一点一点往下挪。谁知那石块底下有一侧松动,待她整只脚彻底踩上去,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上面时,那石块儿腾地往松动的那侧一歪,云若惊慌失措啊啊尖叫,整个人扒拉着往下滑去。
滑到底的时候,云若几乎整个人面朝泥土趴在地上,姿势可笑至极。
所幸这个院落是空的,无人瞧见自己出丑。云若快速爬将起来,抠去粘在颊边的泥块,颇有些侥幸地拍拍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
倏地,有丝丝缕缕的雪果香气钻入鼻尖,眼角也映入一片月白,云若先是一怔,随即面皮火辣辣地烧起来,自己方才的丑态,竟被人瞧了个满眼。
若是以往,只需提口气,便能上下百丈如履平地。这是头一次,她对失去内力充满了懊恼!
推开萧月伸过来的手,云若迅速进了屋。里头黑漆漆一片,她摸索着坐下来。
回京也没多久,自己似乎脾气大起来了呢,还轻易摁不下去,云若想道。
萧月轻笑一声,缓步入内。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火折子,点了案上蜡烛,视物顿时清晰起来。
纵是对他心存恼意,云若也不得不承认这厮的皮囊实在是好到极致。黑暗也掩不住那一身风华,反而显得他的身影越发修长,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清风雅竹,有如趁月而临的神祗。
云若暗叹,这样的人,竟然身患奇症,年寿不永,真真可惜!
烛火摇曳,光影迷离,不知怎地,脑海中突然蹦出那日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本世子若有得道成仙的那一天,必然将飞升之法告知阿若,你我一同带着这身好皮囊去做那神仙眷侣如何?”
云若甩去脑中那些调笑的话语,整了整面上神色,手指抠着臀底下的垫子,道:“你怎地来了?”
这话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冰窖起火,他们几个被困在里头,一直是萧月护在她前面。现在她身处这个陌生之地,出现的也只有萧月,除了他救了自己还有谁?
云若有些惭愧,耳上发热。
萧月也不恼,笑道:“来瞧瞧你,睡了那么久,滴水未进,怕你受不住。”
这么一说,云若立刻感到嗓子极其干燥,舔舔嘴唇,上面好像也起了皮。
云若接过萧月递过来的茶水,一口气饮下,尚觉得口渴,萧月又倒了一盏茶水,温声道:“再饮些罢。”
两盏茶水下去,她方觉得嗓子好些了。想起那日情景,心头还是有些发怵。当日在冰窖当中除了她和萧月,还有罗澈和那两仵作。两个仵作自不必提,纵不是主谋,让他们陷入险境的也必有那两人的一份功劳。
可是罗澈,想到他一贯秀丽温和的眉眼,常常柔声询问“若妹妹,你可还好”,还有那日大火中他惊惶失措的眼神,嘶声力竭的呼喊,云若垂下眼眸,不知他是否也逃了出来?
她这般想着想着,眼神不自觉扫向萧月。
似是读懂她心中所想,未等她开口,俊逸如仙的郎君放下茶盏,语气安抚地道:“放心,他安然无恙。”
“你如何知道?”云若一怔,。
萧月笑笑,没有回答。云若突然明白,他能从大理寺密封的冰窖当中带她出来,那个地方岂会没有他安插的人手,要知道那边现下的情况易如反掌。
罗澈既然没事,云若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那日情况危急,你是如何出来的?”她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