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允儿抖抖索索伸出手,将奏疏打开,他识字不多,大致瞧了个意思,便听萧陌问道:“你如何看?”
白允儿捧着奏疏,低声回道:“奴婢愚笨,瞧不出什么来?”
刚说完,便听上头轻哧一声,立刻又道:“虽然奴婢瞧不出什么,但是估摸着总归是这些事情,比如雪几玄梁当日毙于女君与罗大人之手,而后银烛赤柱遁匿,断肠门原先四护法皆去,短时之内风光难继,但申家反而与之接触更频,其中恐有关窍。”
白允儿说道这里,小心翼翼朝上瞅了一眼,触到萧陌幽如深渊的眸子,立刻低头。
“接着说。”
白允儿又磕了个头:“奴婢愚钝,着实想不出那关窍为何。然而七夕云家女君遇刺之后,禁军清扫现场,找到三十六具蒙面尸首,观其服制,皆为断肠门座下杀手,而护法雪几与玄梁二人的尸身却不翼而飞。彼时断肠门重挫加身,强者无几。按小罗大人事后说法,隶属雪几与玄梁手下的杀手行动僵直,浑如被人牵线的木偶一般,一举一动恐为二人所操纵。二人既死,那些木偶人又岂有自觉将二人尸首取走?而且小罗大人与云女君离开之时,禁军尚未赶到,其间,可是有些许空隙啊……”
“你是说,事发当时有第三方在场,而这第三方极有可能是申家人,许是他们取走了雪几与玄梁的尸身?”萧陌问道。
“奴婢不敢妄断,只是除了他们,奴婢再想不出还有谁,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二人尸首运走,而且时间还掐得那么准,正好赶在禁军到达之前。而且……”
“嗯?”
“……据守宫的侍卫讲,当晚,申家二郎君曾紧随小罗大人出现在宫门口,彼时云女君已然昏厥……”白允儿极快地偷瞟了萧陌一眼,见他唇角绷紧,心肝颤了一下,硬着头皮接着道,“是他提醒小罗大人先将女君送回云府。小罗大人着急女君的伤势,是故还未来得及将遇刺一事告知守宫羽林军便走了。后来申二郎君也未提此事便离开了。”
“陛下……”
萧陌直视着他,沉声道:“此事先时为何不报?”
“那侍卫从申二郎君那里受了一支赤金香粉簪子,以为他刚从青楼回来,而且申家二郎向有风流之名,侍卫便未在意。”白允儿惶恐道。
“如此便是说,申家二郎是为了替人拖延时间,方将明之引去云府的?”萧陌拾起朱笔,在上头圈点,口中道,“世人都说‘风月公子’除了抚得一手好琴便是整日追风逐月,一无是处,白瞎了一个好出身。白允儿,你说说看,能让一个终日沉湎酒色的纨绔子不顾引祸自身为之斡旋办事的,究竟是他背后之人手段实在高明,还是他本人太过深藏不露?朕倒是很有兴趣知道。”
“陛下是说,二郎君不是替申家办事儿,他的背后另有其人?”白允儿小心翼翼问道。忽而触及萧陌乍然锐利的眼神,脚下一软,又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不该妄揣圣意。”
萧陌叹了口气,伸出一手扶起他:“好了,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的。”
待白允儿感激涕零地起身后,他又道:“太皇太后与太后病了许久,朕政务繁忙,许久不曾前去探望,心中着实有愧。你明日一早到库里挑上几件稀罕物事儿,朕下了早朝就去两位长辈处问安。”
白允儿立即称是。
“唔。”萧陌顿了一下,又道,“你先去太医院弄点药,把脸面拾掇拾掇,瞧着碍眼。”
白允儿触了下青紫的额头,俯首谢恩。
待白允儿出去,萧陌起身,慢慢走至窗口。灯烛摇曳,在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盯着如墨的夜空良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摸摸怀中小巧温热的物事,他又缓缓走回御案。
案头奏疏堆得高高的,仿佛一座土石垒起的山峰。人在攀爬的过程中,不仅要披荆斩棘找出一条路来,还要时时刻刻注意脚下的状况,免得一个不留神,跟随时会崩塌的土石一起掉落山崖,尸骨无存。
萧陌从旁边拿过一张白麻纸,摊开,黑白分明的青花镇尺压住边角,他提笔一顿,缓缓落字。
翌日,白允儿领着王姓掌书进来收拾御案。二人抱起奏疏正待离开,一片白麻纸飘落在地。白允儿连忙将它拾起。上头寥寥几字。
王掌书毕竟年轻,在翰林院只待了一年便调来此处,嘴门不严:“好歹也是出自罗国公府,又盛名在外,陛下只给了个婕妤的位分,是不是太……”
“圣上心意,岂是你我可以妄自揣测的,不要脑袋了!”白允儿瞪了他一眼,又道,“快拿去中书省拟诏吧,后宫也许久没热闹过了,添点喜气也好。”
王掌书拎了一头冷汗,连忙称是,哪里还瞧得见白允儿一嘴冷笑。
“什么,任氏女也要入宫?呵,夫君你当真不是玩笑?”
“你觉得我是在与你玩笑?”罗国公罗良漫不经心地挑着茶水中的沫子道。
“可是夫君,一个被大府发配到别院的婢子,不是犯了大错就是惹了原主厌弃,早前领入我们府内已属不妥,如今还要举荐她入宫当女官,若是云氏知道,岂会轻易与我们善了?难不成夫君还想与云氏撕破脸?就算如此,也不是这个时候啊!”罗国公夫人小郑氏不可置信地道。
“有何不可?云措那厮去了边关十几年,恐怕连天都的城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记得了。别看他手里有军权,陛下面前,我与他,谁的分量重谁的分量轻还不好说呢。”
显然罗良并未将云氏得知消息后的反应放在心上。也难怪,别院丢了人,云府肯定得到消息了,可也不见有人出来找。任微来到罗府也有好些日子,一直过得甚是平静,平静得让下人们几乎要将她当成府里的二娘子呢。
大娘子入了宫,“二娘子”可不正好乘了姊妹的东风,一道入宫侍君。罗家未来的富贵路还长着呢!
自觉已将消息通知到了,罗良伸了个懒腰出房去,堪堪跨出门槛,就跟进来换茶水的小婢撞了个错肩,茶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水流了一地。
“贱婢!”罗良大怒,用另一边的手朝小婢的脸上狠狠掴了两掌。小丫头被打得嘴角流血,面颊肿得老高。当即跪伏在碎片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那里瑟瑟发抖。
“发那么大火作甚,仔细手疼!”小郑氏已经回过神来,口中嗔怪着,拉了他的手细看。方才谈话引起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我没事。”罗良抽回手,虽是责怪,但是语气变得温和:“你也是,最近府里事多,如果下人做事都如此不上心,还是早早打发出去为好,没必要心慈手软,免得将来无法无天,弄得你我还要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说完指指满地狼藉。
“妾身省的。”小郑氏垂首柔声说道。
“唔。”罗良满意地出了屋子。
小婢慌里慌张地收拾地上碎瓷片,手指不小心割出了血,也不敢吭一声。
地上不止碎片,还有大滩水渍,她正急着用帕子抹,一袭雀蓝绣金的裙摆慢悠悠地晃过来,晃到眼前停住。
“你刚才发现了什么?”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婢缓缓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