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耳根一动,捕捉到来自水底的一丝异声,申显不再浪费时间,将扇子一挥,隐在暗处的黑影立刻闪出,提起邱总管便往林深处走去。
邱总管听了申显的话早已魂不附体,没命地挣扎两下,梗了脖子想大呼引人前来,立刻被一掌击昏,倒在地上像死猪一样被拖走。
四周安静下来,除了风过丛林发出的潇潇声,衣袍鼓起的猎猎声,以及躲在附近的哪只猫儿不小心踩折了一根枯枝发出的噼啪声。
申显与阿青一同紧盯着池子。
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火光之下,水面似有碎金浮泛其上,晃得人眼底生疼。水底下的动静也由开始的细微逐渐增大,到最后隐隐有闷响冲破水面,传至二人耳中。
申显眸光朝林中一瞥而过,直接忽略那一方不慎显露的浅紫,继续注视着水面。
水池中央明显出现下陷,水流在其周围急速旋转,逐渐形成一个丈方的漩涡。那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急,水声由一开始的哗响变得嘶哑起来,激烈得仿佛要将上头的空气也拉扯进去。
阿青抑不住心头焦急,微微侧首,望向申显,正欲询问一二,申显却是一脸少有的肃容:“专心。”说完,继续盯着水面。
阿青闻言顿时觉得愧疚。世子热毒发作不止一次,以前也有严重至危及性命之时,却不似此次这般煎熬,在天云山的话还能入寒玉池散热调养,此刻却只能靠这一方水池来缓解。
说来说去,都怪云家那位女君,不止招惹了皇帝,还引来了断肠门围攻天鸣坊。同时他也忖着,倘若自己武功够高,定力够足,是不是就不会中对方诡计?至少以那晚情形,还是自己太不争气,世子才不得不亲自出手,这才引发了热毒。
一时间,少年郎又是怨云若,又是恨自己,恨不得以身代主到水底下受那热毒蚀心之苦。
申显眼尾瞥过他愧疚到扭曲的面色,暗暗好笑,心道:你道你家主子受人连累,安知不是他故意为之。再不济,他也有那“云魂”护身,不过多吃点苦头罢了,总不至于要了命去。他未能等到心上人爱慕自己的那一日,哪舍得就这般死去,也就你这种傻瓜会上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谁谁能够像你一般心疼人,就算真的要你家主子去死,他也是心甘的,到时你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呢!
不知不觉,漩涡逐渐消失,水面恢复了平静,一丝涟漪也无,但是这种平静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申显剑眉一皱,薄唇紧抿。
阿青极少见他如此严肃,一颗心更是高高悬起,他紧紧盯住水面,浑然未发觉有浅紫的人影一闪而过,藏匿在最近的一株香樟之后。那人跟他们一样,一双微挑的水墨眸子紧紧盯着水面。
然而此时,池水仿佛突然死去一般,一丝微澜也无。
正当阿青都心焦难捺,忍不住要跳入水中一探究竟之时,水底传出一声轻啸。
顿时,一大股水柱冲天而起,旋升往上,远远瞧去如同接天龙挂。整个池子几乎见了底,仿佛突然间空出一个巨大的坑沼。
转眼,“龙挂”又重重砸回池中。白浪翻涌,水花迸溅,劈头盖脸泼在申显和阿青身上,将二人从上到下淋了个精透,连躲在树后的人也未能幸免,衣衫湿了大半,尤其是探出去老长的脑袋,结结实实领受了一番“洗礼”。
申显抹了把脸上的水,正欲抱怨几句,却见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的某人悠悠然上岸,径直越过他和阿青,顾自进了茅舍,眼神也不落一个。
如此被人无视,申显也不恼,笑嘻嘻地朝茅舍方向打趣。未等他说上几句,这人又施施然从茅舍中走出,拐向一侧树丛,对着那株碗粗的香樟树——不,是躲在香樟树后全身湿透的人儿——递上一件衣袍。
阿青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主子从树后牵出个纤秀小娘子,那小娘子披着他家主子的常服,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胸前,小脸雪白如玉,眼眸微挑,满面心虚,强作镇定。
不是云家女君还有谁?
待二人走入茅舍,阿青这才将直愣愣的目光投向直撇嘴的申显:“人是你带来的?”
申显此刻正忙着打理身上湿透的衣衫,头也未抬:“不得已罢了。”
阿青面色一沉,又听对方轻飘飘说道:“一个得用的跟班儿,只会听从指派是不够的,还要学会揣摩主子的心思,千方百计为主子排忧解愁,就算缺乏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如此饭碗才能捧得稳当,捧得长久。你以为如何?”
阿青头一回听说这般荒诞不经的言论,万年冰冻的表情有些龟裂,一颗忠贞之心仿佛被一双手捏弄敲琢,瞬间颤乱不已。他到底不笨,心绪稍稍平静,将申显那话细细揣摩,竟觉得颇为入理。
本想因放入外人一事到萧月面前请罪,如今得知有可能是萧月默许,阿青便决定不再多事。反倒主动下去准备热水和盥洗用具。在这方面,他一向尽忠职守,悉心备至,一人抵得上好几个侍婢。这也是萧月肯留他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申显摸摸鼻子,抬脚往茅舍里头走。眼看就要进去,表情也调到了最为和善的状态,准备朝屋里人打招呼。哗——,两扇门板在面前阖拢,不留一丝缝儿,还差点夹到他英挺帅气的鼻子,气得他抽出扇子就要砸门。不知想到什么,申显突然坏坏笑将起来,而且还笑得极其得意。
“啊啾,啊啾……”突如其来几个喷嚏中断了申显的笑声。
云若朝门口张望了一下,有些担忧道:“申郎君衣衫都湿透了,要不要让人给他换身衣裳,不然可能会着凉。”
萧月瞥了她一眼道:“旁人之事何须你操心,顾好自己即可。”说完再不理会她,顾自转身走至屏风后。
纱幕上暗影晃动,过了片刻,他一身干爽走出来,还是一色月白常服,只是头发披落下来,湿漉漉地搭在身后。
云若想了想,拿起屏风上的一块布巾,走过去递给他:“擦擦吧。”
萧月凝住她的眉眼瞧了一会儿,并不接去,面上却显出微微笑意:“你帮我?”
云若犹豫了一瞬,尚未决定要不要帮这个忙,萧月突然伸手抽走布巾,自己擦拭着头发,说道:“你笨手笨脚的,连衣带都系不好,擦头发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被贬低了!
云若递过去一个白眼,转身要坐到榻上。哪知萧月给的这身的衣袍太长,她一脚踩在衣摆上,站立不稳,立时就要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云若在心头大声哀叹,等待着疼痛来袭。
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与她结结实实触在一起的竟然不是硬邦邦的地板,而是一堵热烘烘的身体,虽然也有些坚实,然而丝丝雪果香气钻入鼻孔,清甜绵长,惹人心醉。
云若跳将起来,忙不迭地逃离,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后衣摆。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她成功地仰天倒在地板上,而萧月连忙俯身去扶她,也被她的脚绊了一下,进而理所当然、顺其自然地“摔”在她身上。所幸两人将要碰触时,萧月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云若才未被他看似消瘦实则精壮的身躯压扁。
云若松了口气,脊背有些疼痛,还好不算严重。她稍稍屈膝动了动,示意萧月离开。谁知甫一抬眼,立时陷入一汪无底幽潭。潭水明明清澈无比,自己的脸容面貌全然在内,却仿佛生了无穷吸力一般,引得人总想再凑近细看,稍不注意,便会溺毙在此。大概烛火太过黯淡,今晚他的唇看起来稍稍有些苍白,配着他如粉桃般的面色,有一种病西施般的羸弱之美。萧月的气色一贯极好,却又有体弱病重的传言,而且她也曾怀疑过那样的好气色其实是反常的表现,今日见他病发入池的情形,确定流言非虚。
云若盯着他的唇想了一阵,想着想着,便觉指尖传来一道柔嫩触感,回神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将手指按在萧月的唇上。
大病刚犯过的人怎么还这么大力气?
云若直翻白眼儿。她忘了,单论力气,一介小娘子自然比不过年轻的郎君呢?
不死心地挣扎了片刻,结果收效甚微,一双手依然被萧月紧紧箍着根本抬不起来,身子也被压着,别扭无比却又动弹不得。这样暧昧的姿势,真是前所未有,实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并不言语,更不打算离开。云若坚持了一会儿,最后任命地叹了口气,卸了力气老老实实瘫在那儿。
这便是失去内力后遗症,仿佛时间久了,处于下风也成了习惯。
阿青移开房门,一眼望见房中情形,愣怔了一下,立马退了出去。
然后立在门口说道:“世子,热水准备好了。”
听到此话,云若惊觉内里衣衫还湿着,黏在肤上极为难受。萧月这回也甚是自觉,无需她推开,自己慢慢起来,整整衣衫,缓缓走至门口,背着身子对她道,“屏风后放着干衣服,将就些穿吧。”顿了顿,又道,“我这里没有侍婢,你委屈一下,自己打理。”说完,跨出门去。背影挺直,仪态清雅,一如往昔,只是脚步有些虚浮,云若觉得大概是热毒刚压下去的缘故。
夜幽风寒,林疏影密,只有茅舍窗间漏出的一缕微光,将四周景物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暗月之夜,只因云浓。
申显正舒展了身子,仰面尽情吹风,他心头愉悦,丝毫不在意衣衫湿透,冰冷地粘附在身上有多么难受,甚至巴望着再冷点,好让自己得一场……风寒。
没错,一场风寒。
木屐声从身后传来,满地枯枝一经碾压,便发出细碎的断裂之声。想到身后之人方才的作态,申显忍不住又想打趣,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到这人凉凉道:“怎还不走?”
“走?往哪里去?”申显霍地回头,一脸惊愕地看向萧月,仿佛为好友的冷漠无情而心痛不已。软着语气恳求,“好阿月,三更半夜,你不会要赶我出府去吧?啊啾~”
萧月瞥了他一眼,淡道:“是又如何?别说你在外头没有睡觉的地儿。”
申显一愣,摸摸鼻子,慢腾腾地摇着扇子凑近道:“别说我,先说你,莫不是嫌我碍事,打算过河拆桥?”说完,桃花眸子灼灼而视,仿佛要硬生生从萧月脸上瞧出一丝儿心事来。
萧月咳了一声,淡道:“我若想过河拆桥,就不会着人替你日日守着春风渡,算起来,拓跋蔚也算我的同门,我没有不帮他的道理,除非有人比他跟我还亲近。”
“知道知道,我就知道阿月你向着我,我自然感激在怀,感激涕零……呵呵,我也想与你做亲家,可是我说了又不算……啊啾~”
夜风远来,隐有更夫的竹梆声夹在其中,古拙而脆,仿佛于沉沉暗夜当中裂出的几许缝隙。
申显收起扇子,面色转为肃然,他低声道:“母亲走前最记挂的便是阿若,如今我把她交给你,也不过是放了一半心。你若是想让我把另一半心也放下,千万照顾好她,否则,”他吐了口气出来,“否则就算你不帮我,我也有办法对付你那个师兄。”
话说完,又打了一串喷嚏,也不管萧月如何反应,倏地腾空而去,眨眼不见踪影。
长夜漫漫,却不孤单。
人虽然有些昏沉,意识还是清楚的。那可爱人儿不辞辛劳亲自为自己擦身换衣,又亲自为自己拾被煎药,仿佛终于将自己看成了至亲至重之人。
真真是前所未有的待遇啊!
阿月,你这招果然奏效!
躺在眉姬的香榻上,申显对萧月充满了感激,对今后的人生道路也燃起了无限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