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叶先生用失望的目光凝视着, 文佳木难受得差点无法呼吸。
她当然知道被人否定是怎样一种痛苦,尤其这个人还是心中最在意的人。曾经的她也被贝琳娜无数次的否定过, 也曾在深夜加班的时候委屈到哭出来,却都没有此刻的锥心之感。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把同样的痛苦加诸于叶先生身上,但现实不允许她退怯。如果不阻止叶先生,三年后他依旧会走上老路。
他将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与那样的悲惨境遇比起来,如今被他用失望的目光看上几眼,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克服了。
想到这里, 文佳木原本因愧疚而低垂的头又慢慢抬起来, 直直地看向叶先生。
“不要建造这种反重力浮空露台,那样真的不安全, 而且图纸很难过审。要知道,这个项目投资数额很大,我们要选择一个正确的设计方向才能快速推进所有工作。安全总是第一位的, 其次才是外观和成本,我建议公司采用更保守一些的设计。”文佳木鼓起勇气一字一顿地强调。
叶富华颔首道:“淮琰,听见了吗?一个普通设计师都比你懂得权衡利弊。我支持你的理想, 也支持你的艺术创作,但你不要拿上亿投资开玩笑。我建议你们选用更稳妥的设计。这个设计方案太冒险了,我不同意。”
他把钢笔扔在桌面上,发出砰地一声响,仿佛盖棺论定不容反驳。
与会人员全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紧张不安地来回看着父子俩。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叶先生都会当场爆发。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否定甚至是稍微改变他的设计, 如果有人非要这么做,他会据理力争直至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一次, 父子俩免不了又要吵架。
然而让所有人感到诧异的是,叶淮琰并未把枪口对准叶富华。
他直勾勾地看向文佳木,语气沉肃:“除了安全因素,你还有没有更多否定我的理由?”
文佳木按在键盘上的手抖了抖,然后摇头:“没有。”
“那你知道我除了是建筑设计师,同时还是结构工程师吗?”叶淮琰继续询问,俊美的面容似雕塑一般冷硬。
“我知道。”文佳木低下头,唇色越发苍白。对于叶先生的一切,她自然是了解的。
“那你知道结构工程师是干什么的吗?”叶淮琰深邃眼眸里只余下女孩一个人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不愿与父亲争吵,因为他知道这人不曾理解过自己,吵了也没用。然而文佳木是不一样的……
具体是如何的不一样,叶淮琰也想不清楚……
所以他要问清楚……
“结构工程师是设计承重体系,进而让一栋大楼屹立不倒的人。”文佳木每说一个字,脸色就更为苍白一分。她已经可以想象,在接下来的时段里,叶先生将如何猛力抨击自己。
“是的,让一栋大楼屹立不倒,这是我的专业。身为结构工程师,我比你更清楚怎样让一栋建筑物固若金汤。在设计一栋建筑物外观的时候,它的整个承重体系已在我的头脑里成型,它将与这座悬崖融为一体,密不可分,就像天然形成的那样。悬崖不倒,这栋建筑物也会始终存在。采用了我设计的结构,它必然能抵御住9级以上的地震。而你,一个经验不足的设计师,凭什么对我说它不够安全?请问你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叶淮琰用食指点了点设计图,眼神无比锐利。
文佳木并不是结构工程师,在没有详细图纸的情况下,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找出这栋建筑物存在的问题。
她只知道,三年后,鹰之巢肯定会坍塌,而这样的话在会议中说出来,只会惹得叶先生更为恼怒。
她也不想否定叶先生,她其实是在保护他。
可是谁会相信呢?
文佳木抬起微红的眼,继而颓然摇头。
“对不起,我没有评判标准。”她极为难堪地说出这句话。
会议室里有人发出了嘲讽的低笑,还有人双手环抱于胸前,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文佳木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她只希望叶先生不要因此而讨厌自己。可是现在,叶先生正缓缓摇头,露出更为失望的神色。
“所以你是凭直觉在否定我的设计?看见特别超前的设计方案,你就会下意识怀疑它的安全性?如果每个设计师都像你这么想,世界上就不会诞生oral park、明日博物馆和尼泰罗伊现代艺术博物馆那样的伟大建筑。正是因为设计师的不断追求和自我突破,人类的建筑物才能超越重力和高度的限制,一次次地创造出奇迹。而这,正是建筑师这份职业最为精彩的地方。”
叶淮琰摇摇头,嗓音低沉地说道:“文佳木,如果你的头脑始终被有限的想象力禁锢着,那你趁早改行吧,你不适合当建筑设计师。你只能设计出平庸的作品,而这个行业最憎恶的就是平庸。”
文佳木悬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双手重重地压住键盘,打出一串乱码。哪怕极力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乱,这是开会,很多人都在看着,她却还是止不住地红了眼眶。
浓密纤长的睫毛上下轻合,便有泪珠沾湿在上面。
直到此时文佳木才明白,被贝琳娜批评根本不算什么,被叶先生全盘否定才是真的痛苦。
所以,叶先生的设计方案被她否定时,也是这样难受吧?不,对他来说文佳木只是一个普通职员,他不会难受,只会愤怒。他从未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和措辞与她说过话。
文佳木僵硬地把手缩回来,藏在桌下,脑袋低垂,极力忍耐着快要掉落的眼泪。
叶淮琰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濡湿睫毛和红了一点的鼻尖。
更多斥责的话,皆在这一刻被他强行吞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