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那位传说中的人类先祖一般,既有披荆斩棘攻无不克的一面,也有包罗万象存蓄万物的一面。
“我本以为你我会在我家见面,没想到是在这咸阳狱。”
以甘罗对嬴成蟜的了解,在嬴成蟜对他动手之前,应该会和他见一面说说话,确定双方再无谈和余地再动手。
“我也没想到,李斯这个人行事如此果断,我以为他最多会和我通报一声。”嬴成蟜叹了口气。
世事难料。
他将一应竹简丢在廷尉府,确实是存了试探李斯的心思,他要知道李斯是不是还站在他这一边。
虽然李斯最看重的长子李由做了嬴扶苏的亲军,随嬴扶苏往西北而去,看似好像李斯就绑在了他嬴成蟜这辆战车上。
但蜡祭上那一番话说出去后,嬴成蟜以己代人。
如果他是李斯,现在定然撇清关系,和自己这个扬言绝贵族者离得远远的,免得被溅上一身血陪上一家性命。
再疼爱的长子,也没有家族重要不是?
见到那些竹简,定然都送到甘罗手里,站在甘罗这一边。
李斯是在始皇帝执政期间在秦国登上朝堂,对他了解不多,对他没有信心是应有之事。
然而李斯此人就是不走寻常路。
那些竹简确实是到了甘罗手里,但是是把甘罗从甘家捉到廷尉来,递过去让甘罗认罪。
在没有原告的情况下,李斯自己把原告占了为嬴成蟜冲锋陷阵,把试探变成了决战。
现在甘罗在咸阳狱内过的轻松自在,咸阳狱外的各大派系全都乱了套了。
正常的斗争应该是试探,接触,寻找破绽,丢马前卒。就像甘罗所作所为一样,从嬴成蟜身边人下手。
哪有两军刚刚对垒,排兵布阵还没列好呢,直接一个万里飞剑取人头把主将弄死了,没有这样的打法。
李斯的搏命打法,不仅让嬴成蟜小吃一惊。
更让所有派系的人都有些胆颤心惊,而且将这种事算在了嬴成蟜头上。
在雍城祭坛上,是嬴成蟜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对甘罗下手,不是李斯。
只有吕不韦听到这件事丝毫不见意外。
商人相邦继续用那根直针逗弄着池塘里面的肥鱼,老神在在地靠坐着评价了一句——同为商人。
“我还以为李斯是你早就授意好的。”
甘罗有些意外地回了一句,又三分钦佩七分嘲讽地道:“没想到我栽在了李斯身上,这是不是就是你所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嬴成蟜毫不犹豫地又给了甘罗一个大逼兜,甘罗躲了一下没躲开。
好在这大逼兜象征意义居多,实质伤害微乎其微,甘罗内心轻舒口气。
“甘茂当初也就做到了左丞相,你一个上卿说李斯光脚?再给他十年二十年,所有世家都要唯李斯马首是瞻。”
甘罗呵呵笑道:“那也不错啊。”
嬴成蟜见甘罗笑得欢畅,看不出一丝做作,就知道自己这一趟大概率是白来了。
甘罗宁可失去世家领袖的位子,也不愿意配合他变法,甘罗站在世家一面。
嬴成蟜手掌拍向甘罗脑袋,这次甘罗没有躲避,眼睁睁地看着。
嬴成蟜在甘罗头上揉了两下,甘罗不适应地眨了眨眼。
“你我兄弟,何必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当年甘龙拦在商鞅面前不得善终,若非你大父入秦重整甘家,现在秦国哪里还有甘姓身居高位者。你就非要学甘龙不可?助我变法就那么难?”
甘罗整理着被嬴成蟜弄乱弄散的头发,平淡道:“卫鞅入秦,于秦毫无根基,希求入孝先公之眼而一步登天。他一根如野草般的人,早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自然不在乎得罪秦国所有世家,可以用世家之血来换他一人荣华富贵。”
“且适时秦国危在旦夕,魏国大将庞涓就领着魏武卒在函谷关外虎视眈眈,随时有冲关灭秦的可能,秦国不变法则死。”
“国之利益与其个人利益相合,有孝先公鼎力支持,故行变法可矣。
“而现在,秦国国力蒸蒸日上,忠臣良将数不胜数。外无灭国之忧,内无生患可能,此时变法无天时也。”
“只靠你一人之思想推动,定不能功成。当初若是孝先公不想变法,卫鞅一人岂可为之。”
嬴成蟜起身而立,背负双手。
“我能不能功成,你心中应有结果。皇兄不支持我变法,但也不会支持你们。你大父靠着冲锋陷阵,以战功能铸就甘家辉煌,正是靠商鞅所创的军功爵。”
“商鞅开放武道予天下,我开放文道予天下。你所虑者不是皇兄支持与否,而是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从此以后不能再混吃等死。文武两道皆开,你们好日子就到头了。”
二十等军功爵,让秦国的武力值达到最高,且高到一个极其畸形的地步,但这是以放弃文道而达成的。
秦国没有系统的教育体系,秦人一生只做两件事——种田,打仗。
所以秦国的文道一直衰微,完完全全掌握在世家手中。
只有世家子弟才能识文断字,百姓民众基本没有这个可能。
就算有民众撞大运撞到这个可能,例如有百家之人来到秦国授业解惑,百姓民众也不会参与。
因为秦国自上到下以武为重,视文如仇,不是不提倡,而是反对,普通百姓民众识文断字就触犯秦律。
这就导致秦国历代文臣之首都是外来的,如吕不韦,张仪,范雎等。
因为秦国本地没有滋生文道的土壤,这片土地以全国为根基,极容易诞生战无不胜的将军。
以这些世家为根基,想诞生出一个治世之才那是难如登天。
一个班级,睡觉玩耍到毕业就能有一个好工作。
身边的人都在睡觉玩耍,努力学习也不会被看得起。
最后大概率还是和那些睡觉玩耍的同学做一样的工作,那这个班级谁会努力学习呢?
秦国最顶层的文臣,如丞相,九卿这种位子世家子弟难伸手,但是整个秦国可不是只靠丞相,九卿就能运作的。
一个丞相府里面的官职那就有数十,秦国有十多个府。
一个郡官职得有数百,大秦有三十六郡。
这么多的中下层官职,足够这些世家子弟分个痛快。
他们每天吃喝玩乐,等到年龄够了就去任职,还可以挑挑拣拣。
秦国是个军功卓著的国家,军武世家很牛,既受尊重又有实权,谁也不放在眼里。
而在这些傲慢的武将下的阴影处,是一个笑得异常欢快吃的盆满钵满的集团——文臣世家。
甘罗笑了,笑得很开心,比刚才学狗叫还要开心。
“我大父为秦国征战半生,我作为其孙,享其福荫有何不对?我凭什么要和那些祖辈于秦寸功未立的贱争锋?”
“你口口声声说要公平,但这件事本身就不公平。有功者无权势,何人愿为秦建功?墨子是圣人,但也是蠢货。”
“你违背了法家的治国方式,你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位。你捡起了卫鞅丢弃的文,让五蠹重新于秦国活跃。”
“哥,你真的好可笑啊,你为什么要造自己的反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卫鞅变法要将所有封地都归王上所有,然后呢?孝先公说把商地分封给他,他就像个狗一样屁颠屁颠的跑去吃骨头,根本就不记得他说过什么。”
“他也配叫商君?不过是嘴上大义凛然,实则为名为利的小人罢了。”
“世家,楚系,王室,韩系,文臣,武将,原来这些都站在你身后,你看看你现在还剩了什么?”
“楚系反叛为陛下镇压,吕不韦为首的文臣被陛下镇压尽数为王绾所说收,武将就剩个王齮还对你忠心耿耿。”
“另一个看似站在你身边的蒙骜是陛下利剑,你若敢反此剑第一个斩你。”
“韩系本就式微,兼你又沉寂十年,此时不成派系。王室我不清楚,但想来应是站在陛下一方几率更大,他们总不会想你谋反罢。”
“如今你又要与我为敌,与所有世家为敌,你图什么?你说你爽。那我想问上一句,哥,众叛亲离真的爽乎?爽在何处?”
“我要的是当初那个能带我进楼台的兄长,不是将我送入咸阳狱,来和我谈不是本意的伪君子!”
嬴成蟜失望地看了甘罗一眼,不再言语,快步走向狱门。
今日的甘罗,已不再是十年前能听他言说,壮志凌云,眼中有光的甘罗。
他其实早就知道,他就是有些不甘心。
“你失望个甚?你凭甚失望?是你让我失望!让我们失望才对!”
甘罗从床榻上跳到地面,没穿鞋,光着脚跑到牢房门前,站在门口挡住嬴成蟜去路,情绪激动。
嬴成蟜笑了,笑容有些苦意。
“我记得当初有个小男孩,怎么也不服我。我给他五个玻璃球,他跟我说他不要,他要自己做出来。他九岁拜相,不服任何人。他是我看见过的最骄傲的人,他在任何领域都不低头。”
“连权倾朝堂的相邦吕不韦,也只能用赌斗收他为门客,自叹后来者胜于先者。”
“我将我想做的事告诉了他,他很兴奋,他认为很有挑战性,他对那个世界充满憧憬,他说他要与我一起再造乾坤。”
“从那以后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在最彷徨的那段时间一直以他提醒自己。嬴成蟜,一个古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其实不只是他在跟着我,我也在跟着他。而现在,那个骄傲的小男孩问我为什么失望。”
嬴成蟜伸手入怀,摸出了五个呈现不规则形状,颜色也很是驳杂,显得很是粗糙的玻璃球,伸手递到甘罗面前。
“罗弟,你要玻璃球乎?”
甘罗低头,死死地盯着嬴成蟜的手心上的那几枚玻璃球。
哦不,是琉璃球。
这是十数年前,他拒绝过的那五个琉璃球,他说他不要的那五个琉璃球。
当年琉璃球刚刚问世,制造工艺不娴熟,第一批造出来的琉璃球并不美观,就是这么难看。
甘罗咬着牙,抽噎着鼻子,向着那几个玻璃球,缓缓伸出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