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休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般响彻耳边。
数名黑衣人?飞快地跟了过?来?,却并不阻止马车奔向悬崖——这群人?来?者不善,连王府的暗卫都能悄无声息地解决,精心选在这段崎岖难行的山路上刺杀,明显蓄谋已久。
悬崖近在咫尺,不消片刻,马车就要?行上那片狭窄的路段,混乱的车厢定然重心不稳,就算马儿?不往悬崖下冲,车厢也迟早要?翻。
宋师一手仍旧扒着柱子牢牢固定身体,思索对策,低头看?宋书,缓下声音说:“我送你出?去?,你跟景休先走一步,我随后跟上。”
不等宋书说话,他已经悍然一脚踹开车厢早已被箭矢射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木墙,木屑“哐当”一声飞溅,车厢顿时四分五裂。
站在车厢顶上的两个黑衣蒙面刺客刹那间反应过?来?,手中寒光一闪,迅速踩下车厢仅剩的踏板,以?此借力冲向两人?。
周遭的刺客全都涌了过?来?。
宋师翻身落地时绷了绷牙关,往后面的路上瞥了一眼,如他所愿的是大半的刺客都围了过?来?,景休那边压力顿减,又见马车车厢破裂,一脚踹开一个刺客,行轻功遥遥喊道:“公子!!”
宋师顺势将怀中的宋书翻身往那边一推:“带二公子走——”
宋书并不是不识趣的人?,这主仆两人?若是独自应敌,全身而?退也不成问题,问题是带上了他,应对刺客的同时还要?保护他,定然分心乏术,他留下来?除了添乱没有任何用。
如此想着,他顺势就地一滚,躲过?一个刺客朝他刺来?的一刀。
刺客的目标看?来?和前世一样,并不是他,他们是冲着宋师来?的,杀他只是顺便。所以?宋书脱身脱得很顺利,景休眨眼间来?到他面前,扶起他的胳膊问:“二公子,快走。”
宋书借力站起来?,见他反手用木剑拍落了一个刺客的武器,转头一看?,他已经奔出?数十米,算是离开了危险范围,远处马车已在嘶鸣声中撞上峭壁,随后车仰马翻。
宋师正在那条夹在悬崖和峭壁中狭窄的道上。
他突然想起来?宋师说的那句:“我不杀你。”
说这话时宋师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的眼神?带着一点像是同情又像是怜悯的情绪,却又与之不同,并不令他感到厌恶烦躁——对了,那是心疼。
小时候他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哥哥看?他的时候,也是这个眼神?。
他又想起宋师把不见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不往前送,却眸色沉沉:“你不信我,我如何能信你?”
宋书顾左右而?言他,然而?他其实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的。
我已经信过?你两次了。
第?一次我死了,第?二次你瞒着我手里有解药,然后我毫无预兆地昏过?去?了。
假如下药的人?是要?害我呢?
即便你不是有心要?这样做,但你确实做了冷眼旁观的帮凶。
他的信任从来?付诸流水,得不到等价的回报。
然而?他转念又想到那第?一只箭射过?来?时宋师把自己护在怀里,出?来?后又让他先行离开,独自一人?面对心怀不轨的刺客。
宋书终究是顿住了步子。
追过?来?的几个刺客被景休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刚拉他走了几步,见他又不动了,紧张地扯了扯斗笠道:“二公子,怎么了?”
宋书站直了,轻轻推开他搀扶的手臂。
他方才在马车里和宋师纠缠,又在满地灰尘泥土里打过?滚,浑身上下都有些狼狈,白皙的脸上沾了些灰尘,手掌也擦红了好几处,然而?抽出?匕首时脸上表情却依旧平静。
他推了推景休,说:“你去?帮他。”
景休呆了:“啊?”
宋书以?为自己说的不清楚,重复了一遍,这回咬字更加清晰:“去?帮你家公子。”
景休固执说:“公子可以?一个人?脱困,二公子你不用担心,公子让我带你先走……”
宋书不为所动:“可以?脱困,不代?表脱困就简单。他要?是受伤了怎么办?出?了意?外怎么办?”
宋书抬眸看?他,语气依旧平静:“我再重复一遍,去?帮他。我可以?自己离开,不给你们带来?麻烦。”
景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一时欲言又止,见那边确实艰难,思索两秒,最?终还是决定听从他的吩咐,抽身往回赶。
他本来?想将宋书送得远一些,然而?宋书拒绝了,时间紧迫,没有空隙让他们多耽搁。
宋书看?着他赶回去?,随后收回目光拐过?前面的山路路口,心说:我再信你最?后一回。
宋元清,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宋师让宋书先走,并不代?表他真的能抗住多久,刺客显然有备而?来?,轮番上阵的车轮战,是个人?都吃不消,不一会儿?他身上就见了血,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飞身过?来?,当即一愣:“景休?”
景休抬起木剑挡下一刀,在混乱中始终坚持戴着头顶的斗笠,“二公子让我来?帮您,公子,我们……”
“不用你帮,”宋师打断了他,飞快道,“你回去?,带他走!”
景休:“……”
有完没完,到底让他帮哪个?!
正说着,又一个黑衣人?被宋师一鞭子抽得浑身一抖,手中弓箭也同时飞了出?去?,宋师侧头避过?这一箭,箭头“哐”地扎在身后的岩石上,他顺势往四周扫了一圈,没从任何角落看?见宋书的身影。
他心说应当是找地方躲起来?了,宋书没那么蠢。
心头却逐渐升上一股诡异的不安。
当然,不得不说有了景休的加入,他确实轻松了许多,从不断地躲避到绝地反击,进行得十分顺利,不消片刻他们就能从这里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然而?他心头的阴影却越来?越浓。
另一边,宋书刚过?路口,突然见面前又是一条夹在悬崖与峭壁之间的岩石小道,莫名心生不祥,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倏地闻见耳边破风声响,他迅速矮身,手中匕首往后一刺。
偷袭之人?避开匕首,一击不成又飞快地继续攻击过?来?,宋书被他逼着不得不往悬崖上退,一边退一边在心中思索,这人?一身黑衣,蒙面——和刚刚那群刺客是一伙的。
但他却并没有要?杀宋书的意?思,似乎知道他武功不好,连凶器都没有用上,只是空手试图控制住他……
宋书意?识到这一点,瞳孔微微一缩。
他习武不久,确实躲得狼狈,匕首屡屡又刺不中对方,身下山路上石子坑坑洼洼,他一路躲一路退,那人?与他缠斗半晌,似乎有些不耐了,动作越发快起来?。
眨眼到了悬崖边。
宋书退无可退,终于有一瞬抓住对方攻势中的破绽,一刀横去?,对方却不慌不忙,闪到他身后,一手抓住他胳膊,眼看?手刀就要?劈下来?,宋书却微微一顿。
他表情平淡,迅速低头,左手手腕上的针套露出?来?,寒芒乍现,猝不及防射中对方的膝盖,刺客动作一顿,宋书便趁着这空隙伸手,反擒住这人?的胳膊,随即按照宋师教过?自己的……这叫什么?
……过?肩摔?
那人?反应不及,本以?为是他自己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分神?,不想螳螂捕蝉,蝉却是黄雀。宋书早就等着这一击——
黑衣刺客与他身形差不多的高?,宋书竟然直接将他一个大男人?反手扳倒甩在地上,又在他吃痛正要?起身时一刀干净利落地扎下来?,与此同时,这人?的手也顺利攀上宋书的颈脖。
刀光一闪,宋书垂眸看?向这人?胸膛上的那道口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扎歪了。
这人?留有尚还留有余力,约莫是放弃了挟持他的想法?,双手紧紧卡住他的脖子,想先行下手掐死他。
宋书眼前昏花,他与刺客缠斗不过?片刻,但打得不遗余力,本就气短疲惫,被这样锢住脖子,几乎没有精力再去?反击。
但他并未去?管脖子上的这双手,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拔出?这人?胸口的匕首,再用模糊的视线分辨出?位置,朝着他心口的方向精准地扎下了第?二刀。
这一刀不巧,没能扎深,他浑身因?窒息而?疲软,力道不足,但刺客却也因?此脱力,手腕不由自主地松了开些。
宋书把手中匕首再度拔/出?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然而?第?三刀再要?刺下去?,这人?忽而?拽住他的脚腕,往旁边一猛地一甩——
那边是悬崖!
宋书惊诧之下飞快反应过?来?,匕首改变了方向,刀刃扎在坚硬的泥土中,他在天旋地转的惊变里回过?神?,看?到自己半个身体悬空在外,匕首扎在悬崖边的地面上,几块裸露在外的岩石阻隔了匕首,缓解了他下滑的速度。
也只是缓解。
他对上这种专业的刺客,体力差距到底太大,能顺利地捅他两刀,已经不易。
他找不到周围可以?支撑的东西。
那刺客瘫在地上缓了片刻,见他竟然没被掀下去?,翻身坐起来?,对上宋书的视线,深深吸了口气。
被一个毫无内力基础的人?逼到这种地步,实在丢脸。
这人?不言不语爬过?来?,正要?扒开他的手,一不做二不休地让他掉下悬崖,宋师另一只手却迅速拽住了他的手,面色平静,用尽仅剩的力气,将人?往身后一甩——
宋书脚腕一重,岩石竟然被硬生生撬起,匕首脱离了支点,他整个人?都往下狠狠滑出?了一段距离,眼疾手快拽住崖边一根虽然短却很粗的青藤,这才止住了继续往下掉的趋势。
他整个人?都悬在半空,往下看?,层层云霭遮住底下的风景,而?被他拽下来?的刺客,竟然还没死,反手又拽住了他的脚腕,明显心存死志,用最?后的力气狠命地拖他往下。
这根青藤很短,是从悬崖峭壁的缝隙里长出?来?的,并不能让他爬上去?。
这样下去?他迟早要?被这人?拖着一起坠崖。
宋书狠狠心,突然松开左手,眨眼间朝下面射出?剩下所有银针,在一声闷哼里察觉到脚腕一轻——
他迅速伸手重新抓住藤蔓,往下一看?:命中率不错。
刺客被他捅了两刀,本来?就是强弩之末,银针又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于是血液飞溅而?出?,他睁着眼僵硬地松了手,身形垂直落入云雾里,很快不见踪影。
宋书虎口被青藤磨得生疼,脸色苍白。
他没力气了。
难道就要?这么死了?
他心想:一换一,也不亏,只是他刚舍得信宋师一次,这就要?死了,有点可惜。
……宋师那边怎么样了?
头顶忽而?传来?破风声。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他上方响起,含着难掩的焦急打断了他逐渐开始发散的思维:“小书!”
景休在身后对付一路追过?来?的刺客,乍然见到身体悬在崖边的宋书,就见他家公子径直扑过?去?,甩出?鞭子垂到宋书身边:“上来?!”
宋书因?他突然出?现而?愣了愣,随即:“……”
玄色身上全是倒刺,这根本不是寻常鞭子可以?握,宋师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当机立断收了鞭子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宋书丈量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默然一瞬,道:“我怕是上不去?。”
宋师看?他神?色平静,心里却说不出?的焦灼,他感觉现在吊在悬崖上的不是宋书,而?应该是他。闻言气急败坏道:“上不来?就不上?你想死吗?我让景休带你走,你要?他回来?做什么?!”
宋书皱了皱眉,语气冷下来?一些:“是啊,我就是想死。”
两人?目光遥遥相对,宋师察觉到自己失言,再怎么说宋书也是怕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如果不是他有不祥的预感,谁也料不到还有人?跟过?来?要?对宋书下手。
然而?现在的情况不能多言,宋师很快也发现这样下去?不行,景休还在远处,虽然尽力没有把剩下的人?引到这边来?,但人?还是太多。而?宋书精力不足,马上就要?撑不住了,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有三四个在趁乱往这边过?来?。
宋师也身心疲惫,他怕熬不过?这样的车轮战,更遑论?把宋书救上来?,正环顾四周思索对策,突然记起一件事。
他低头问:“宋书,你信我吗?”
宋书抬眼看?他,缓了两秒才一字一句说:“我已经信过?你三次了。”
宋师身后的刺客正在与他不断地拉近距离,宋书看?不见他的危险,但宋师察觉到了,却也并不回头,闻言微微一笑:“那你敢不敢赌一次?”
他的视线往下,看?向悬崖下,云层遮掩在半山腰,让它显得深不见底,而?直视深渊总是令人?恐惧。
宋书与他同时低头,在刹那间明白了宋师话里的意?思,顿时如守得云开见月明,带着几分诧异,然而?这情绪很快消失在眼底,他平静下来?:“当然。”
宋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好。”
宋书自以?为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把不见雪重新放回腰间,刚松开手,正思索他这句“好”是什么意?思,便见他纵身一跃。
宋师直接从崖边跳了下来?。
刚要?一刀砍在他身上的刺客扑了个空。
远处景休瞳孔剧缩:“公子!!!”
宋师在周身凛凛刮过?的风中看?见宋书惊诧的目光,在下坠的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半山腰上借着力又往下俯冲了一段,拉住了宋书的手。
这短短几秒间他心思百转,想起马车上那杯不知道被谁下了药的茶,想起上马前那道莫名其妙的视线,想起那一模一样的香味,想起无悯说这是独自研制的“秘药”,想起无缘无故失踪的马……最?后想起一张脸。
假如宋书回来?时没有带上另一袋解药,他因?为马不见了而?不得不坐在马车里,依旧会中药,这群刺客接着出?现,失去?行动力的他还有一个没有武力值的宋书,景休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护得住。
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巧?
电光石火里,有个人?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只是短暂的失神?。
寒风凛冽,他拉住宋书,把他摁进怀里,安抚道:“别怕。”
宋书想说他不怕,如果怕,当时他也不可能主动松开手。
但他又想,先前在马车里,宋师也是用这样的姿势护着他。
他想问宋师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救他,为什么也要?跟着跳下来?。
这是万丈悬崖。
一个不慎,就要?粉身碎骨。
他何必呢?吊在悬崖上上不去?的又不是他。
这样想着,宋书却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他其实没有骗宋师,他的确问了无悯大师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也确实是:“他是不是我哥哥。”
无悯说的,当然也是“不是”。
如宋师所说,这个问题太讨巧了,界限模糊不清,所以?很快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他问:“他是不是宋师?”
这一回,无悯说:“是。”
第?三个问题:“现在的他,和一个月以?前的,是不是一个人??”
答:“不是。”
之后他再问,却得不到答案了。
无悯只是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他在马车上百般试探,只是为了验证这三个问题的真假,他不可能轻而?易举地相信一个一见面就对他下药的人?,但实际上,他的猜测和无悯的回答是重合的。
宋师说的不错,他确实不敢下杀手,因?为他心软了。
如果真的是哥哥……
如果真的是哥哥。宋书回想起他跳下来?时的那一幕,心想:
那我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