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这边假托酒宴寄封信给您,没有回应。”青衣少年继续道,“信上内容,您应当也无从得知,江公让我?再转述一遍。”
宣珏直截了当:“宫廷宴席,还是少做手脚得好,对吧?”
青衣少年点头:“是。可实在是事从权急,想让您即刻知道。齐家倒台,牵连宣家,罪名叛国,书信是您亲手交接的,自然明知有假对吧?您不想知道,真正做手脚的是谁吗?”
宣珏轻轻抬眼,那双琉璃眸色泽极淡,冷下来时疏离漠然。
青衣少年却以为他是听到家族曾经的不测,而?冷了神色,缓缓开口道:“太子?谢治。”
太急了。宣珏心想。
江家族长是个白发?苍苍一把胡子?的老头,最是耐得下性子?。
冒这么大?险找他两?次,必有变故。
宣珏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太子?么?为了除去黄家和三皇子??”
“自然。三殿下之前和齐家走得也近,一箭多雕。”
宣珏话锋一转:“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青衣少年无奈:“……您看我?是像有资格知道的那么清楚的人吗?”
宣珏边思索边徐徐而?道:“江城老先生旧友居兵部,转擢南阳参军,历任经历的将领有张奇、田阳和顾孟,哪一位被拉拢住了?”
一群比猴还精的老油条,没兵没马,不敢造反。
更不敢这么急不可耐。
青衣少年眯了眯眼。
“张奇年前刚嫁女,夫家平郡王,犯不着用项上人头冒险;顾孟草芥出身,和氏族向来不大?对付,早年朝堂十句话里面八句离不开增富人税,以供军部;只有田阳,正妻小妾是氏族姐妹,太子?砍过他的开销,让他在南阳剿匪剿了一年有余。”宣珏微微一顿,见红衣少不可置信地手一抖,差点没打碎他那套上好的青花瓷盏,顺手一扶,接着道,“若是田阳将军投靠,江老心急些许,倒是情有可原。”
青衣少年眼里眉梢震惊未散,让宣珏逮了个正着。
宣珏心想:哦,是田阳。十五万军队,不可小觑。
可……那又?如何?
宣珏说不清是嘲笑还是讽刺,徐徐而?道:“江老是想给子?孙留下一堆烂摊子?不成?”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嘲讽江城,说他头脑昏花,命不久矣了。
青衣少年沉默片刻,也笑道:“公子?,您是当真以为,这浑水里搀和进来的,只有江家一家么?一个江家能拉拢一个田阳,有家财万贯,也许尚不够看。再加上楚家呢?楚家再不够看,还有蒙家和秦家。再不够看,江南小氏族众多,聚在一起,怎么着也能点一把火了。”
“就算没有您,这势头也是挡不住的。当今朝廷镇压,税额日重,氏族积怨已久。若是三殿下继位还好,可太子?与陛下一脉相承的为政作?风,只会对氏族一压再压。”青衣少年摇了摇头,“太子?也挡不住的。他设计除去齐家,胜在速度雷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现在再来这招试试?氏族这么多,皇权更迭,他们永在。”
宣珏有一阵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闻言一愣。
之前他只身历经大?齐,氏族没少朝他伸出橄榄枝,但未曾如此明目张胆过。
是齐家覆灭太过速度悲惨,让氏族宁可铤而?走险,也不愿束手就擒吗?
他沉声道:“就不怕我?告发?你?们?”
红衣少年在一旁,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似的瞪大?眼道:“不会吧?你?仇人诶,你?帮他们?告发?了又?怎样?最多也就起兵速度提前个一两?年罢了,鹿死谁手还是一眼能瞧出来吧?更何况……”他抬高下巴,轻蔑地道:“搞没搞清楚,你?看我?什么身份,我?是低贱的妓|女生出来的伶人,只要我?想,我?都能踩你?一脚。好受吗?”
青衣少年也道:“公子?应当拎得清。就算怕惹麻烦,不愿蹚这浑水,也不至于转为人家刀俎,割向自己人吧?”
“不错。”宣珏明知他在挑拨离间?,但不得不承认所言不虚,隔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我?不会。”
仁义礼孝,亲脉血缘,这是底线。就冲血流成河的罪孽,他也不可能帮谢治镇压氏族。
谢治不配。
青衣少年见宣珏神色莫测,留了时间?给他思考,准备告辞离去。
离开前,他突然想到什么,无意般问?道:“之前的那封信,您是当真没有收到吗?”
若非信笺信物之类的物什石沉大?海,他们也不会这般冒险,送人来公主府通风报信。
宣珏越过他,仿佛看到了层层木柩窗合后?,东北角落的书房里,香炉里无人得知的焚烧灰烬。
他轻笑了声,面色如常,还温和提醒般道:“从未。许是你?们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罢。记得回去查查,有无疏漏,有无暴露。若是需要在宫闱里安插人手眼线,我?可以略帮一二。”
青衣少年应了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走远了。
夏风渐大?,撕扯铜铃摇晃不休。
宣珏呼吸紊乱,五指摁在竹台上,指骨泛着青白。
终于,脆响之后?,檐角那塑了“四季平安”和佛文篆字的铜铃应声而?落。
再没有铃铛声了,只余劲风嘶吼,沉默而?不详。
像是在昭告,江南群火渐起,燎原而?烧。
他再也忍不住,被这急火攻心,突然吐出一口血,猛地咳嗽起来。
之后?仆人听到他不止的咳嗽,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扶住他,请御医,都是后?话了。
檐角重新挂上“四季平安”的铜铃,也是在他病好之后?。
新的铜铃声音没那么厚重质朴,清脆得多。
倒是和长阳山庄这些铜铃声色仿佛。
一声一生,洞穿了数十年交错的光阴。
“粥是甜的诶。”谢重姒有些惊喜的声音,将宣珏拉回现世,“加了糖吗?”
宣珏何止加了糖,简直是把糖缸整碗倒了进去,他知道谢重姒听不到,但还是道:“嗯。味道齁,只能吃一碗。”
谢重姒果然没听到,也果然多抿了几口,将一碗小粥都喝干净,餍足地弯了杏眸,道:“好吃。还有吗?”
宣珏在她掌心回了个“无”字。
她像是撒娇,捏住对面人左手指尖,摸清掌纹纹路般仔细辨别。
然后?放弃。
手掌触感还是迟钝,根本分不出这是人手,还是师姐的木臂。
可是……足够让她尝到甜味,说明粥里加了不少糖,江州司没那么心细添料,也懒得替她裹衣穿袄。
她不怎么能确定?眼前这人,真的是师姐。
于是谢重姒放开手,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那算了。我?吃饱了。对了师姐,宣珏有回宣府问?我?去哪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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