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末太后寿宴,宴请京中各家贵女入宫同庆,明面上是寿宴,暗里实则是选后。姜韫恰在寿宴前夜陡然惊醒,当即告病闭门不出。祖母气得七窍生烟,临时换成二房的庶女带进宫去,最后连个妃位也没捞着。
姜韫仍旧没作声。
风光给旁人看,血泪往肚里吞。
有意思吗?
她前世十里红妆入宫为后,真真是羡煞众人。可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哪里有什么可艳羡的?
这年战乱已定,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新帝起于微末,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江山,登基后一身的伤病,朝堂政事应付得吃力,而朝中新旧两党泾渭分明,以姜家为首的世家旧贵族和那群跟着新帝打天下加官进爵的新贵族整日里摩擦不断、争锋相对。
皇帝出身寒微,最是看不惯手握重权在朝堂上肆意妄为的世家,又不得不处处仰仗世家,几经权衡才妥协封世家女为皇后。
新婚夜时,他便在她寝殿的香炉里放了避子药,尔后夜夜留宿淑妃的清宁宫。
姜韫也不在意,没过几年,力排众议把早逝崔贤妃的儿子养在膝下做嫡子。只要她是皇后,她膝下的儿子是太子,只消等到皇帝龙驭殡天,她就是皇太后。
然,谈何容易?
她进宫的第二年,身为政事堂元老的祖父重病不愈,驾鹤西去了,姜家元气大伤,父亲在朝中独木难支。随后,姜韬不顾劝阻从了军,太元五年冬战死边关,姜家嫡支凋零。
进宫十年,她就不曾有一夜安眠。
瞧着一片花团锦簇的姜家,历经连绵战乱,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又处于新旧贵族之争的风口浪尖,首当其冲。
十年纷争,呕心沥血,本以为胜券在握,谁曾想被那永平侯沈煜杀了个回马枪,功亏一篑。
姜韫思及此,仍是气得心口疼。
重活一世,断无重蹈覆辙的道理。
姜韫深吸一口气,卷起佛经在姜韬脑袋上轻砸了一下,告诫道:“你给我老实点,闲事少管。”
她言罢起身,拿着佛经移步出屋。
姜韬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回犯的错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留这里做甚?”姜韫在门口站着,转身不冷不热地问。
他嘻嘻笑了下,旋即又叽叽喳喳地跟了上去——
“阿姊你去哪?”
“阿姊带某一起去瞧祖父吧!”
“阿姊你抄这么多佛经做甚?给祖父吗?”
“阿姊你的字真好看!”
姜韫充耳不闻,自顾自往祖父院里去。
这一世再懒得管那些纷争,等来年新科进士放榜,从中挑一个家世平平、相貌不俗的嫁了,或是做上门夫婿也不错。
多自在!
那杀千刀的沈煜便有多远滚多远吧!
她思及此,脚步都轻松起来。
姜韬在一旁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阿姊你不会真的像那崔十一说的,是为了他哥崔九才不愿入宫的吧?”
姜韫顿时皱了眉。
这谣言都传到府外了委实是不像话。
说起来崔姜两家同为百年世家,算是世交,幼时她与崔九郎崔璟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崔九父母因故去世,关系便淡了。崔九在崔家的处境也因此尴尬起来,十多岁便独自去游学去了。
“阿姊你早就知道崔九要回京?听说他是回来参加科举的?阿姊你真的要嫁给他吗?”姜韬又问。
姜韫瞪他一眼:“胡扯些什么,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姜韬看她这模样,越发觉得她是碍于脸面嘴硬了,不由愁眉苦脸起来:“那崔九有什么好啊让你心心念念这么些年,整日里一个劲儿死读书,文绉绉的,酸死了,咱能不能换个姐夫啊?”
这下好了,一下子戳了姜韫的肺管子——
“你自个儿不好好读书,还怪旁人读书用功了?!你瞧瞧你这个鬼样子,连东市卖汤饼的小郎君都比你学问多!还瞧不起人家崔九呢?你信不信崔九明年春闱便能金榜题名,不靠半分家族恩荫,入朝为官?等人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了,你还花着姜家的银子在地上斗蛐蛐!”
姜韬见势不妙,拔腿欲跑。
姜韫说着脚步也未停,两人一道沿着游廊拐了个弯儿,忽然一齐驻了足。
一身官袍的父亲姜禄立于祖父的房门前,侧眼瞧见他俩,当下狠狠皱了眉,头上青筋直跳,旋即又转过身去,对着他身侧之人作了个揖,歉疚道:“让侯爷见笑了。”
姜韫心头一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姜韬讪讪的,悄悄跟她咬耳朵:“父亲有贵客怎么也不说一声?”
她没搭理,兀自眯眼盯着那人。
只见他身着绯色官袍,官帽随意地拎在手里,眉眼锐利如刀,气势凛然。
果不其然,姜府这位贵客正是日后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如今的永平侯沈煜。
他微侧身避了姜禄这一礼,淡声道:“无碍。”
姜禄随即引他入室,客气非常:“侯爷请。”
姜韫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不上前也不作声。
沈煜不疾不徐地提步过去,忽然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又面目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她忍不住指尖轻颤。
这一眼,叫她恍惚想起有一回在御书房外与他擦肩而过,他扭头望向她时鹰隼一样的目光。
无怪乎皇帝日夜难眠容不下他,这人天生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