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日头才刚染起一片红来,夜色便重重沉压下来,转眼就瞧不清了。
四下里?没有一丝风,却莫名冷得厉害。
秦恪走到书案前?点了灯,拿剔子拨亮了,再罩上薄纱罩子,灯盏盈盈亮起,立时晕彩流溢,淡金色的薄纱将那片光散透开来,仿佛凭空多了几分暖意。
他的眸映着烛火,却如同蒙在雾中,虚实难辨。
不多时,便有人轻脚落在小院里,他眸色未动,只在书案后坐了下来,提笔在铺好的纸上默起了般若心经。
骆忆川穿着黑色的斗篷,目光略略扫过小院,跟着就抬眼朝阁楼上看了看。
瞧起来这位主子对她像是动了真格的,他凛着眼拿手掸了掸袖子,这才转进那亮着灯火的小间。
里?面的陈设比起书院的来,倒是格外别致了许多,书案后坐着的人看上去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是却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此刻外放的内劲……
骆忆川将头上的兜帽拉下来,然后依着规矩恭敬行了礼。
这一次倒是与从前都不同,他不但?没让自己起身,而?且内劲更是如泰山压顶一般,竟是让他不得不拿手撑着地以此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但?是暗觑过去,对方依然还是专注写字的模样,甚至连捏笔的手都和寻常书生没什么两样。
骆忆川心?中难免有些震惊,瞧来这一次让自己过来似乎并不简单。
“主上,属下……”他的声音也因这股内劲上的碾压,不由自主有些发颤。
“不急,一路赶过来,坐着歇会儿吧。”
秦恪没抬头,继续提笔写着,声音也不高,却是清晰无比。
骆忆川脸上硬挤出笑,多少带着点不自然,瞧着他看了一会儿,眼底满是探询,但?却没敢真去书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怎么了,怕我这儿的凳子上生钉,不敢坐么?”秦恪依然没有抬头去看他,但?是却在那种收了逼人的内劲。
“属下不敢。”
没有那股子压迫感,骆忆川顿时觉得身上一松,这才起身走到书案前?,在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正襟危坐。
“知道我为何事让你过来么?”他又开了口。
骆忆川抿着唇,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意思,当下也?不敢擅自作答。
只听一声轻笑,秦恪将笔重新在墨里?蘸了蘸,又继续写起来:“今儿是殿试,可知道么?”
“……属下知道。”
“天子亲自选拔人才的这一天,居然有考生死了,你倒是说说看,这事儿会让别人怎么想?”似是漫不经心的口气,但?是却字字意有所指。
原来是为了这事。
骆忆川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但?见他仍是埋头笔走龙蛇,嘴上却又继续说道?:“啧,虽说死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被剥去脸皮不说,还丢入汴河,这是生怕别人都瞧不见,事儿闹不大呢。”
“这……主上多虑了,属下觉得,这应只是巧合而?已。”
“所以你就真敢这样干了,是不是?”
秦恪忽然把笔一丢,那双沉冷的眸终于挑望了过去。
骆忆川神色一凛,当即就站起身,单膝跪地道:“主上,那姓周的确实是属下杀的,但?也?是为了主上着想,他毕竟已经开始怀疑主上会功夫了……”
秦恪轻呵了一声,眼中的冷色丝毫没有转淡:“听这话的意思,骆千户似乎都能当我的家了,那我是不是该感激千户呢?”
“属下不敢!”骆忆川的腰塌得更低,“主上,周邦烨确是属下杀的,但?属下并没有将他丢入汴河,只想着暗中处理了……”
“我想也是,你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
秦恪面色稍和,唇间却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过你倒是挑了个好日子,让你舅舅陷了困境,他若是交不出凶手,给不了皇帝一个交代,等?着他的会是怎样的结果,你在锦衣卫当差,理应比我更清楚。”
骆忆川紧抿着唇,垂眼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是属下疏忽了。”
“你这一疏忽,你舅舅和表妹怕是连命都难保了。”
他说着又重新拿起被丢掉的笔,那笔的毛锋有些劈叉,又蘸饱了墨,然后在砚台的边沿上撇匀了。
“倒真是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因为萧家要?退婚而?蓄意报复。”
骆忆川目光微凛,身子也?紧绷起来,秦恪乜眼瞥了一眼,继续又道?:“想想也是,好好的未婚妻都快娶进家门的时候,对方竟然反悔了,这事儿要搁在我身上,也?觉得不甘,就算真的一拍两散了,那也不能让对方轻轻松松就得了好处去,不是?”
这话听在耳中更叫人难辨深浅,骆忆川不由一愣,心?下茫然起来,愈发没个底数了。
“罢了,这些都是你的家事,该怎么办,你自个儿也有个打算,只是眼皮子别太浅,萧用霖可是大才,同他关系好,往后你还愁见不着好处?”
这话已经是点透了说的。
萧用霖什么大才,不过因为有个让他动了真格的女儿,往后女儿入了宫,运气好,封了后,自己么可不就是皇后娘娘的表兄了。
骆忆川脸上微微抽了两下,眼中却分明都是不情愿。
秦恪瞥着他,目光也?变得寒浸浸的:“成了,咱们也?不扯远了,就拿现下这事说吧,你可有什么打算?”
骆忆川既然能成为锦衣卫的暗卫,自然也不是莽夫蠢材,有些事只要稍稍一点,他便会明白。
就拿现下来说,眼前这位必定是已经有了打算,若不然,依着他的脾气,自己也?不会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了。
“属下一切遵循主上吩咐。”
“呵。”秦恪轻呵一声,“现下还用不着你做什么,你只管专心?当你的差,演好你骆家大公子的戏,莫要叫人怀疑了。”
话说到了这里?也?就没什么了。
骆忆川起身又打躬行了一礼,起身出门,到外头刚长出了口气,就看通廊对面走来一人,纤体细腰,行步间还略带些盈盈之态,手中还捧着托盘,俨然有那么点佳人传宴的风致。
这模样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怨不得敢那般不守规矩,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敢这般招摇地去找男人。
有一瞬,他倒是真想站在这里?等?着她过来,然后瞧瞧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现下他也?知道自己并不能造次,更不能暴露身份,尤其那主子才刚刚耳提面令地交代过。
虽然他心?里?头不顺气,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拉了拉头上的兜帽,闪身就跃出了这小院。
虽然秦恪这小院的长廊上没有一盏风灯,但?萧曼还是在黑夜中还是很清楚地瞧见了一个黑衣人。
对方在那书呆子的书斋门前鬼鬼祟祟的,就在她刚想开口喊的时候,便“嗖”的一下跑了。
也?不知他是正打算做什么,还是已经做完了什么。
“秦恪!”
萧曼心下一凛,手里?端着的托盘和上面的粥碗应声落地,滚热的粥米溅了一地,她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慌不迭地就朝着那还亮着灯的书斋飞奔过去。
就在伸手要?推门的那一瞬,书斋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而?让她忧心忡忡的人此刻正背着光站在房门口,她的面前。
萧曼目光在他脸上和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确定他还安然无恙,当下忍不住伸手抱住他。
“还以为……还以为你出事了……”
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樱唇抿了抿,眼眶中竟忍不住喜极而?泣垂下泪来。
一直都觉得这世间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该有无缘无故的爱。
可很多时候,理由都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罢了。
喜欢,就是很莫名其妙。
可以是对方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对方的一个小小举动,又或者是一个笑容、一个眼神……
或许,这就是常言所说的“偏爱”吧。
既然已经是“偏”的了,那必定天生就带着固执盲目的私念,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秦恪淡撩了下唇,低垂也?望向她。
她双颊晕着淡淡的红,琥珀色的眸子里?莹莹的都是星点般璀璨的光亮,像无从遮掩的庆幸,又像发自心底的欢喜。
秦恪知道她喜欢自己的样子,但?却从未想过,她竟这般在意自己的生死安危。
从小就在皇帝眼皮底下打滚的人,他见得最多的便是虚情假意,再感人泪下的场面,他虽然都能做足了戏,可那颗心?始终也?是冰冷的。
可眼前的人却不一样,她的担忧,她的在意,却是真情实意。
得不到的时候,他费尽心?机去算计。
终于能够拥有了,却更害怕这一切到头只不过是场水月镜花。
怔然之际,就看她抬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我……我本来是拿粥来给你的,刚才……”
她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
他眼里心?里?只有她泛红的双颊,亮灿如晶的眼,还有眸中的笑,很好看。
秦恪有一瞬的出神,凝着那张娇美难言的脸,心?中仿佛有股意念在萌萌而?动,伸出手去,抚上她侧颊。
他指掌间能感触出那片红晕愈来愈热,似乎更不想收手,轻缓地摩挲着,像在细细体味肌肤的柔软,又像在抚慰那悸悸不安的羞怯。
过了片刻,他又反手将她紧紧抱住。
萧曼似乎这时候才缓过神来,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人已在他怀里?了,还被环搂得紧紧的。
就这么一恍惚的工夫,两人怎的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下意识伸手抵在身前?,可在秦恪瞧来,却感觉不到什么气力,倒好像是在半推半就。
他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漫过她肩锁,指尖挑起,轻搭在秀颌边,轻柔着将那张明艳的脸扳转过来。
四目交投,星眸如漆,盈盈一脉,眼角泪痕犹在,楚楚动人,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两人默然相对,像含着千言万语,但?终究还是寂然默默胜却了无数。
他凝着她的唇,不觉怦然心动,终于按耐不住,俯首吻了下去。
她虽然有些懵懂,但?这一回却没有闪躲开。
似乎还是在不经意间,那种叫人心?颤如惊的碰触戛然而止,他已抬起头来,仍旧还是脉脉含情地垂望。
萧曼这会子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炸开了,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这人可倒好,先前?只道他是个书呆子,不曾想竟然……
亏她还担心?他的安危,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而?且她就是那只肉包子!
“曼娘,你方才瞧见什么了?”他适时转移了话题。
萧曼扭过脸,望着黑漆漆的长廊,闷声道?:“看到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在你门口。”
秦恪微狭起眸,目光在她那精致到让人惊讶的脸上转了两圈,想来她应该是没认出骆忆川来的,若不然就不会是现下这般反应了。
这般想着他眼中又盈起笑意:“我倒是没有感觉到门口有人。”
“他功夫不错,一闪身就不见了,你自然是发现不了的,就是不知道他到这来的目的是什么。”萧曼说到这里?,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你说那黑衣人会不会与之前?的案子有关?”
不说别人,就说周邦烨,杀他的人手法利索,绝不是等闲之辈。
怎么瞧刚才那黑衣人就挺有嫌疑的。
秦恪“嗯”了一声,又看了她几眼:“是不是,以后肯定还会有马脚露出来。”
说到这里?,只见他返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却拿着灯盏。
见她不解,他一笑:“先前?还听到了碗盏落地的声音,你可曾碰伤么?”
听他提起这个来,萧曼才记起那摔落在长廊里?的托盘和粥,当下裹挟着一阵香风便奔了过去。
原本就不怎么开怀的她,这时心绪更差,垂盯着那满地狼藉,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现下这混乱的夜。
“爹回来了,灶下煮了粥,见你这边还亮着烛火,于是就想着也?给你端一碗来……”
秦恪蹲身下来伸手将那歪在一边的瓷碗拿起来,碗底还有一点没有洒出来的粥米,他端着抬手一仰脖,将那些剩的粥米全都倒入口中。
清香的米粥此刻已经不烫了,入口的温度将将好。
萧曼望着他这般举动,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泰然自若地又将那托盘也?拣了起来,然后回望着她,眸中含着笑:“这粥很好吃。”
“我……我再去给你端一碗……”
这人总是这样,要?做什么,要?说什么,猜也?猜不着。
她热烫着脸,垂眼没敢瞧他,伸手想要从他手上接过托盘和碗,可是他却没松手。
萧曼疑惑抬眸看他,他一手端着托盘和碗,一手擎着灯盏,脸上已隐去了笑,转为正色:“曼娘,随我来,我有话说。”
他还极少这般同自己说话,瞧来必定是真有事,她也瞬间正色起来。
会是什么事呢?是不是和周邦烨的案子有关,还是他有了什么新线索?
带着重重疑问,她随他回到了书斋,轻车熟路地自己把书案对面的椅子搬到了侧旁。
她不太喜欢这般面对面坐着,有些彼此对立的感觉,所以她一般都是坐在侧边上。
案上之前?写的般若心经还未收起,萧曼顺势就瞄了两眼。
还以为他夜里?也?在用功读书,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儿抄经书,可居然还对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来……
这经书抄了还有什么用?
“曼娘过两日便是传胪大典和琼林宴了,等?那结束之后,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恪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萧曼听到半截处,心?下不由砰跳,琢磨起他这话的意思。
“什么人?”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也?说过自己没有亲人了。
秦恪将书案上铺着的那卷默的经书收起来:“那人疑心?自己被人下了蛊,但?又不想叫人知道,所以才想让你去瞧一瞧。”
萧曼回过神,说不清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感觉,她垂着眼,微微蹙眉:“你让他悄悄来你这儿便是,我去的话,估计不太方便,你也?是知道,就算不拿医箱,也?会提着药箱,多少都会引人注意的。”
这话说得自是在理。
秦恪轻叹了一声,目光微抬,幽幽望着她:“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有些人比较固执。”
.
到了传胪大典前一天日,秦恪到承天门的时候,不少人都已经到了。
与两日前殿试不同,这次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泰然之色。毕竟科考已经过了,不管等次如何,都可称得上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