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夏合上手?中的书,将目光移到警员身上:“每天洗。”他戴着黑框眼镜,整个人几乎完全躺在了床上,只有脑袋抵着床头微微支起。墙壁上亮着的微弱灯光完全不足以让人专心阅读,他却像个被人打扰了工作的学者,浑身散发着领地被人入侵的紧张气息。
头一个警员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反正能回炉重造,也?不怕近视了对吧?”他伸手打?开房间的主要照明设备,“洗了澡就赶紧换上,有大人物要见你。过去后大概还有人要专门为你整理仪容,你先换上了再说。”
光线从四?面八方击打到莱夏身上,他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拖拖拉拉地下了床。
床上,是一套深蓝色的军装,和他那时候的军装大不一样,可看多了云玥、陆琛等人的穿戴,他还是认出了这是这个时代的军装——裁剪笔挺,样式板正,肩章上绣着代表银沧共和国的银河之星,生怕他不会系似的,皮带已经半系在了腰上,旁边还摆着一件白衬衣和一双黑亮军靴。
莱夏不由自主地笑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套军装就一直摆在他衣柜里搁灰,他碰都没碰过一下。没想到第一次穿,却是在这种场合。
出了A区监狱,他坐上了一辆仿古款式的豪华轿车。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一路上再无话。轿车一路翻山越岭穿过几个军事禁区,最后驶进了一片守卫森严、风景优美的园林中。园林上空不设轨道,不见任何小型飞行器,也?不见任何闲杂人员的身影。建筑物零星点缀在草坪和广场上,彼此间的距离十分遥远,而且每幢楼前几乎都守着身穿制服的卫兵。
轿车最后停在了一幢白色独栋小楼前,通过安检后,莱夏在保镖的陪同下来到了一个半圆形的巨大房间。房间中铺着地毯,地毯尽头的宽大书桌后,坐着一个银白头发?的硬朗老者。老者站起身子,笑着对莱夏伸出右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上下摇了好几下,自报姓名说:“嬴熹。”两人这才?面对面地坐下。
“胤沧共和国虽然在一〇三二年立宪会议后正式更名为银沧共和国,最高行政长官也?由代议制选举产生的执政官改为了选民直选产生的国家总统,胤沧共和国的历法、传统和国民认同却延续了下来。”总统语调不快,微垂的眼角使他显得慈眉善目又别具智慧,“古人崇拜的潮流一直存在,尤其在无所事事也?能饱食终日的当代,大家更加喜欢追溯往昔的英雄辈出、豪情万丈——毕竟,谁也?不用亲身去体会,而幻想总是美好的对吗。其中胤沧共和国的首任执政官征战沙场、一统天下,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巨大成就,还很有政治远见,是后人优先选择的精神偶像。”
莱夏双手?搭在皮椅扶手上,大概是坐舒服了,颇为闲适地一笑:“多谢美言。不过听你的意思,我其实是个有着自恋情结的妄想症患者?”
“恰恰不是。特别行动部的多项证据都表示,你就是执政官莱夏本人。去年八月的那场行动,更是由我亲自批准。”总统抿唇一笑,“一方面是因为你的执着;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我心里始终有所怀疑。”
去年八月,在莱夏的“死缠烂打?”下,特别行动部批准他和一名经验丰富的特工一起回到他自戕的那段时间,带回冰层之下的杨盈雪。
莱夏挑了挑眉,没有说话。总统诚恳地看着莱夏的眼睛,继续说道:“我说这些?,却是想让你知道,执政官莱夏是银沧共和国当今的精神偶像,也?需要是银沧共和国未来的精神偶像。他不可以被玷污,不可以被糟蹋,哪怕是你,也?不行!”
说完这句话,总统取下眼镜,开始用眼镜布细细地擦:“他如?果是个普普通通的死人,该多么好。可惜他不是,十亿分之一的几率,独独就落到了他身上。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在安慰自己,情况也不是那么糟糕,特别行动部准备周全,其中有一项就是对你们这些?不死者的身份保护计划。就算你成了蝴蝶杀人狂那样的反政府主义者,你前世的身份也?绝不会通过官方渠道公布于众。可谁也?没想到,你既没有成为一个守法公民,也?没有成为一个超级罪犯。而是去——去挟持一个和银沧共和国关系微妙的海族军官。”
总统说着竟然忍俊不禁地笑了:“竟还当庭承认自己是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莱夏,还说证据就在特别行动部那里。你说这教人如何是好?让特别行动部否认你的说辞,把你当个口出狂言的疯子,还是承认你的身份,放任咱们的国民偶像成为他们海族人的阶下囚?”
“丢国家的人了,我由衷地感到抱歉。”莱夏对总统做了个假模假式的躬身动作,“不过我也?权衡了一下,五十年和丢人二选其一,我还是选丢人。毕竟面子嘛,少在意别人的想法,事情总会过去的。五十年却是我自己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怎么熬过去,别人也?不会关心、不会知道。”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来做什么了。”
莱夏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总统轻叹一声:“你是要去往未来的人,能到达我永远去不了的地方、看?到我永远看?不到的世界,我明白你有自己的想法,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的主意。可我还是要作为当时当下的政治首脑对你说一句,今天出了这道门,你就是由总统亲口承认过的执政官莱夏了。在这个走在世界科技最前沿的研究基地上,你代表了银沧共和国;到了我去不了也?看?不到的未来,你依旧代表着银沧共和国。如?果它的首任执政官最后沦落到与蝴蝶杀人狂为伍,那将是对共和精神最大的讽刺与侮辱!”
总统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莱夏站起身,对总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标致的军礼,声音却仍带着一丝混不吝的懒散:“其实定罪之前我已经想明白了,如?果实在要蹲五十年大牢,我也?只好提升一下自身的修养,争取能够早日减刑了。”
总统承认莱夏的身份并给予特赦是希望他坚持为国效力、不背叛国家。莱夏这句话却是在说,无论总统承不承认赦不赦免,他都决定了不背叛国家。
总统听了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看?都不愿再看?莱夏一眼。下笔如?飞地签下几份文件,将其中的一份交给莱夏后,便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自由的滋味就像空气,整天呼吸着没啥感觉,可一旦被人扼住喉咙掐个十来分钟,再次涌进气管的时候便会显得十分甜美可贵。莱夏出了总统办公室,不能免俗地做了几下深呼吸,随即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小白楼大门。
总统专用座驾将他送到了最近的悬浮列车站口,他美滋滋地和司机握了手?道了别,才?刷个人终端来到了月台上。他乘坐公共列车的次数不多也?不少,却是头一次体会到这种从树林、草坪和楼房上空飞驰而过的飘忽感。列车上的座位很空,他却抓着根扶杆站在了车厢中央,每一次轻微的加速或者减速,都能让他产生一丝丝醉酒般的兴奋。他忽然很怀念架着小型战机一飞冲天的感?觉……
“莱夏大人!”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晃动的手?,一个由于兴奋过头而满脸发红的男人拿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塞到他的眼前,“莱夏大人!真的是您!您给我签个名好吗?”
莱夏看?了看?,照片竟是公开庭审的视频截图。他穿着橙色囚衣坐在被告席上,正对着镜头露出迷之微笑,仿佛一个因为备受瞩目而沾沾自喜的可怜虫。
“这什么鬼?下次找张正常点的。”他无奈地笑了笑,却仍然拿过黑色记号笔在照片上签了名。
作者有话要说:[1]书的情节参考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