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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起,是要给王家二老敬茶见礼的。
秀英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些规矩,睡眠就浅。静夜里,谯楼打了四更天的鼓声时,他就醒过一次。又稍微打个盹醒来,没听到钟鼓,天还是黑着的,鸟儿也未曾晨鸣,令他拿不准时辰。
他是新嫁郎,只有提早准备的,哪敢耽搁时刻?隔着半透光的帐帘,看看红烛的火光很低,想必已经烧得短了,他就悄悄起身,穿起了贴身的中衣。
立在床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还闭目安睡的妻主。
顾影眉宇舒展,睫毛纤长。白皙的肌肤,在被窝里捂久了,颊边有些热意,泛起浅浅红晕,像这初夏时节,枝头新熟的粉白桃子。
“她……生得真是好看。”
秀英脸上微微一红,心里滋味复杂。坐在梳妆台旁,慢慢梳理自己的发丝,心中又想:
“想我母亲过寿当日,爹爹到闺房中来,向我言道:母亲已将我的终身,许给了同年好友王大人之女。虽说她家门第略低于我家,但双亲已经相看过王家小姐,是有才有貌,将来必有大富贵的。
“从前我还不甚相信,只是听从母命,备嫁而已。直到昨晚,她忽然掀开红巾,看我那一眼……目光幽深,令人捉摸不透,还真是有些气势,让我脊背发凉。
“可是没想到,仅仅过了片刻,她就似换了个人一般,言笑晏晏,对我……也是很好的。只是调笑之时,话说得露骨,让我太难为情。
“是不是我多心了?寻常妻夫,关系近了,都会这样吗?”
他心里拿不准自己想的是对是错,手中却没停歇,慢慢把发丝梳通,盘了个发髻在顶,顺手取了昨晚卸下的金簪固定。
新房里,一切都是新的,好则好,只是不大合用。譬如他坐在妆台前,才看到崭新的螺黛还没有调和,画眉小笔也没有舒开。
他又看天色还早,不敢放声叫来春香服侍,只以手掩口,轻轻舔开笔尖,又用一点壶中残酒,在新盘子里调开了黛墨。
酒液让墨汁泛着甜香,用新笔尖蘸着,轻轻描过眉,又闭上眼描摹过眼线。简单修饰,就让清俊的五官更出色了些许。
他对镜细看,用手轻轻在眉前扇风,晾干墨汁,再三检查绝无纰漏,才放了心。立起身来,悄悄走到柜子旁,去寻他的新衣裳。
拉开柜子,拿出一套叠在一起的衣裳时,忽然有一件东西,轻轻从衣裳缝隙里掉出来,落在脚下。
“信封?”
他心里奇怪。
这柜子里都是他大婚之前就送来婆家的衣服、被褥、鞋袜等物,在今天之前,应该没有被人打开翻动过。怎么里面会有一个沉甸甸的信封?
柜子旁太过昏暗,他就捡起信封,回到梳妆台边,放下衣裳,移过烛火,坐下细看。
“顾文友表姐……亲启?”
他轻轻念了出声,随即有些纳闷。
“这是给表姐的信,怎么会在我婚房的柜子里?”
手往信中一探,便拿出了雕刻祥云的碧玉簪。
“这……
“这东西不该在我妆奁盒子里吗?怎么会在这儿?”
他顿时心有不祥,没来由地觉得惊慌。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和装首饰的盒子去找,果然没有另一只同样的碧玉簪。
方才手伸进去拿玉簪,似乎碰到了信纸,不妨也拿出来,看看清楚。
短短两页,片刻便读完了。
“李氏秀英,敛衽百拜?”
他全身似乎被冷水浇了个透,手轻轻发颤……
“郎君。你手里,拿着什么?”
忽然,顾影从后边抱住了他的肩膀,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娇懒意味,语调甜腻腻的。
这两条瓷白的胳膊,皮肤很薄,触感很软。但环抱上来,不亚于千斤的枷锁,把秀英就这样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
纤长的手指,指甲边缘新染的蔻丹,朱红。
一点一点,挪开男子的手指,抽走了他手里的信。接着,一声轻轻的呵欠,女子温软躯体才从他背上移开。
秀英着急地站起身转过来:“官人!不要看!”
“嗯?”顾影微微歪着头,随即轻轻一笑,“不,我偏要看。”
她像是小孩恶作剧似的撒赖,偏生语调软绵绵的,一点也不见威严,高高兴兴地同他玩笑:
“郎君,咱们可是妻夫了。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了,更别提你写的信,有什么看不得?”
“哦,我就说你晨起无声无息的,一直在梳妆台摆弄笔墨,原来是给表姐写信呀。
“哈哈,我听说她可是岳母的亲侄女,一向寄住在你家。今日一看,这姐弟感情,可真是好。”
秀英听这话,一句一句,全说在最关键的点上,像鞭子似的抽在他心头。他全身僵着,动不了,似乎是被一条冰冷的蟒蛇紧紧缠在这梳妆台边,面色惊恐。
“我……我没有写什么信,我只是画眉……”
顾影带着笑,瞥她一眼。
“紧张什么?我就看看。”
秀英完全想不出法子来阻拦。
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影读着信,那方才还像粉桃儿一样的脸上,笑容在慢慢消失,眉目间渐渐拢起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