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厂房的时候,人人侧目。
但女工们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各种?异样的眼神打在身?上,只增添了她们胸中的自豪。
集体?的力量,竟而强大如斯,强大得能让无所不能的洋人低头。
让洋人走狗睁开眼,头一次以?平等的姿态,和她们这?些卑贱的、不识字的妇人对话。
如同喝了酒,后劲十足。不少人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飘然感中,大着舌头笑闹,想要发泄什么。
卖紫苏水的小贩推车而来,笑道?:“林夫人说了,今儿?晚上,还有小米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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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会?大堂关起门,女工们终于得以?发泄情绪,喝着准备好的米酒,狂欢着庆祝胜利。
不止她们。几个?耶松船厂的小伙子?也作为“工人代表”受邀前来,头一次见到了相隔一条黄浦江、却从?未见过面的“盟友”。
都是贫困无产阶级,没那么多礼数规矩。大家很快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几个?年长的女工开始调戏人。
“各位,”林玉婵等众人平静下来,笑着问道?,“有什么心得吗?”
有意义的集体?活动完毕,总得开个?总结会?。小学生都明白的流程。
工人们畅所欲言,有的说坚持就是胜利,有的说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勇敢,有的说,要是早点懂得组织起来,吴绝妹就不会?死。
忽然又有人站起来:“可是那几个?福建……”
“对了。”林玉婵抢话,“不仅是福建姐妹,其他籍贯的姐妹,尽管不是小组长,但也在斗争中表现突出——都有谁,大家记得吗?”
女工们注意力被分散,忘记声讨“工贼”,七嘴八舌,顷刻间说了好几个?人名。
所谓乱世出英雄,只有被赋予极大压力的时候,很多人的潜力才会?表露出来。
林玉婵记下这?些人名。
“那么我提议,这?些姐妹,以?后可以?作为副组长,辅助小组长的工作。另外我还注意到,杨树浦纱厂、还有其他几个?纱厂,都曾有女工来支持咱们的行?动。以?后咱们和她们多联络,万一再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
女工们答应了,又觉得有点恍惚。
她们还沉浸在过往的胜利中,林玉婵却在展望“以?后”。
林玉婵继续引导:“罢工的过程,有什么经验吗?”
姚景姑侃侃而谈,总结:“要团结。要一条心。有什么情况都要集体?投票,不能搞一言堂。要有明确的斗争目标。要有可靠的领袖,一层一层的传达消息……定期要通气,了解所有人的想法……”
“对!”耶松船厂的工人补充,“还有,贵在坚持。老爷们会?收买咱们,不能上当,也不能闭门谈判。还有纠察队,一开始就要组织起来……”
又有人说:“下次可以?分工更?细些,最好能找个?懂律法的参谋,还有笔杆子?,还有专门负责谈判的人……对了!不能次次指望林夫人的小米,平时自己攒一点经费,罢工期间保证大家不挨饿!”
一旦思路打开,工人们七嘴八舌,顷刻间总结了一部细致的实战“兵法”,很多人自己也惊讶无比。
“哈哈,姐妹们,咱们要是男的,有机会?读书?,现在怕是能当官,哈哈哈……”
以?后照着“兵法”做,不用步步商量,可以?争取更?大的权益。
林玉婵听到“兵法”,心中一动。
这?次经验总结,苦于不能落实在纸面上。一则工人都是文盲,看?不懂;二则万一落在别人手里,就是平白落人口实。
她忽然想起天地会?那一堆土掉渣的密语打油诗,一下子?明白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她问:“这?里有人会?唱山歌吗?”
还真有几个?粤西籍的女工,平时张口就是民歌小调,此时自豪地站出来。
林玉婵于是请她们过后留下,打算把这?次的经验流程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方便?工人们记忆。以?后就算自己不在,也可以?按图索骥地继续斗争。
随后又有人问,能不能以?后每周都借场地聚一次,姐妹们谈谈心,比瞎逛街有意思多了:“我们不要小米!茶水可以?自带!”
林玉婵当然同意:“现在就可以?定日程,每次聊一个?话题。感兴趣的来,不浪费大伙时间。”
“林夫人,”忽然有女工道?,“听红姑说,她是交了什么‘会?费’的,有人罩着。我们能不能也交会?费啊!以?后有这?事,大家还一块儿?干!”
林玉婵忍俊不禁。
交党费成不成啊?
不过她有自知之明。如今马克思本尊都被警察追得没处躲,她敢组织什么无产阶级大团结,估计没俩小时就被当地保甲给一锅端了。
什么时代就干什么时代的事儿?。不如投靠天地会?,起码人家坚挺了几百年。
“交会?费”容易。但交了会?费就得上名单,万一遇上个?疯狂的地方官,拿“剿匪”当乐趣当政绩,就是不必要的风险。
还是得仔细跟姐妹们说道?说道?。
况且天地会?创立以?来,一直是个?很传统的帮派组织,少数女会?众都是跟男众沾亲带故的,没收过大批陌生女眷。林玉婵当然对此不以?为然,但她还是不能自己做主,免得给苏敏官惹麻烦。
“嗯,我回去跟敏官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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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回去没见着苏敏官。信箱里给她留了条子?,说去临时出差,要消失几天,勿念。
这?对他来说是常事。林玉婵于是自己将罢工行?动收尾,监督资本家履行?协议,建立好一个?纱厂船厂的联系网络。
然后回去加班,把这?段时间放下的生意补上。
慈禧早不从?她这?儿?订货了,不过西洋护肤品的口碑已经打出来,在报纸上做了几次“太后御用”的广告,还是时常有来自大户人家的订单,需要林玉婵亲自跑。
另外,茶叶生产线的蒸汽机已经使用多年,维护费日趋上涨,锅炉马力也有点跟不上。技术总监毛顺娘听说印度茶叶种?植园使用英国设计的新式制茶生产线,十分眼红,老早就念叨着想搞一套来看?看?。
这?种?技术革新林玉婵当然不能错过啦。她打听到一个?将行?加尔各答的南洋商人,跟人家套了好几天近乎,然后许以?厚利,请他带一套机器模型回来。
然后再请江南制造局仿制——这?个?大清最大的军工厂,创办第?七年,眼下已经完全浮于表面官僚主义,用高于外国几倍的成本,造出勉强合格的国产军火。高管各种?中饱私囊,技工学徒们拿着几吊钱的低薪,也没动力勤勉工作,接私活儿?的比比皆是。
趁着这?年头没有知识产权保护,赶紧“兼收并蓄”,不会?有人从?印度跑来找她索赔。
最后,回到小洋楼,几个?孤女叽叽喳喳,正在她的客厅里玩抬花轿。
林玉婵一瞬间从?商战现场回到小学宿舍。扮知心大姐姐,询问大家的学业。
在女塾里开蒙两个?多月,女孩们也不过识了几百汉字,能照本宣科讲几句英文。
还好不跟容闳的“官费生”一块儿?考试,不然一准给比下去。
这?倒不着急,关键是要调整心态,做好背井离乡的准备。
都是十岁上下的女孩子?,虽然眼下吃喝不愁,不免也时有闹情绪、想家乡的时刻。对此林玉婵有万用应对方法:“你们想回去让人缠上小脚,给人当牛做马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那就向前看?,准备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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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预定的出发日期还有一周。林玉婵已经安排好工作,收拾好行?装,换足了美元。
苏敏官“出差”还没回来。
林玉婵平白担忧。去义兴问,还没走到门口,她就腿一软。
义兴船行?门面紧闭,横七竖八,贴着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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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踏入天津利顺德大饭店的印度殖民地式拱形门廊,被玻璃吊灯照得眼花缭乱,有点恍若隔世。
同行?四五个?船老板,半数从?没见识过这?么豪华的西式酒店,有的研究壁炉,有的戳那钢琴的黑白键,纷纷笑道?:“洋人可真会?享受,这?一趟值了,哈哈……”
只有郑观应哪都没碰,嫌弃地看?了看?旁边几个?土包子?,又看?了看?貌似轻车熟路的苏敏官,眼里流露出难得的英雄相惜的神色。
因着参股“公正轮船公司”,算起来等于拥有五分之三艘轮船,而且已经捐升了郎中,郑观应作为“有头有脸的船商”,也被请了来。
请他们来住酒店的,是现任直隶总督李鸿章的一个?幕僚,自称叫盛宣怀,年轻精干,邀请信写得软中带硬,请诸位上海领头船商来津,说是犒劳度假。
对方是官,大家没办法,也只能放下生意,千里迢迢的来“度假”。
苏敏官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沪上船运历经多年波折洗牌,义兴俨然成为资历最老的大牌船行?之一。缺席了他,未免引人注目。
于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分别搭着自家或友家的沙船、帆船、轮船,招摇过海,先?后莅临天津,当即被请进了利顺德。盛宣怀热情迎接,言明旅费官府一概报销,大家别拘束。
既然公家报销,苏敏官也不客气,抢先?挑了一间走廊尽头的客房,房里拿了一条绣了“利顺德”字样的崭新浴巾,打算揣回去当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