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斯跟在安德鲁后面走,男孩的步伐比她预料中利落,囚禁公主的石塔很快出现在视野里。灰白的圆塔犹如一根耸立的蜡烛,一道道短促的铁窗伤痕般环绕石塔。石塔下是两道门,外侧的铁闸门拉了起来,内侧的木门也大开着。执□□的银甲卫兵挺立在铁闸两侧,他们没戴面罩,表情跟克莉斯一样漠然。克莉斯与安德鲁王子走过他们身边,两个人都没有阻拦,以奥维利亚的方式敬礼。
石塔内部幽暗阴冷,令人厌恶的霉烂味时隐时现。穿过局促的甬道之后,两人走上沿墙架设的石梯。蛇样阶梯环绕高塔,台阶跨度极大,公主被关押在最上层的牢房中。克莉斯人高腿长,体力充沛,没过多久,安德鲁就被她远远抛在后面。王子粗重的喘息声从下方石阶传来,在石塔中回荡。克莉斯暗暗摇头,没打算等他,一口气攀登到石塔顶层。顶层的囚室是最少的,最里面的那间门口有两名士兵把守。铁门外还站了一个身披银色钢甲,没戴头盔的男人。他生了一头深灰的粗短发,鬓角直留到腮帮,胸脯厚实,肩膀宽阔。奥维利亚没有戴披风的习俗,这让他们的骑士少了几分潇洒和气魄。但这男人不同,他魁伟的身形和英挺的面貌就算搁到帝国军官堆里,也算出挑的。伟岸的男人面前站了一个女仆样的人,她含腰抱着篮子,显得尤其娇小。娇小的女人正苦苦哀求魁梧的骑士。
“求您了,盖伦大人!看在小姐的份儿上,看在老爷的份儿上!小姐平常对我们,对您这样的骑士,从来都是笑脸,就算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牵扯到我们头上。去年冬天,您的儿子得了热病,还是小姐半夜找到泽曼学士,连夜赶去您府上,您还记得吗?我只是想让小姐有身正经的衣服穿,您还信不过我吗?再说我一个弱女子,能怎么样呢?”
她听起来急得快哭,盖伦在叹息。不过他不会就那样让步的,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篮子里的衣物。“你们这些女人的脑筋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小姐现在是重大嫌疑人,哪里还顾得上穿着打扮的问题?你要真是有心,不如向月神祈祷,祝福她能转危为安。以她的身份,只要乖乖听话,什么样的漂亮裙子得不到?”
“可是……”
“不要可是了。”盖伦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克莉斯转出楼梯口,他立刻警觉,灰绿的眼睛紧盯着她。“尉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盖伦转过来面朝克莉斯,他没有笑,嘴唇绷得很直。克莉斯对上他的眼睛,两人的视线短暂交锋,又立刻错开。女仆吓得退到墙边,垂下头望着装满衣物的褐篮子。
“有一些话要问你们的公主。”克莉斯的语气就跟她的表情一样平板,盖伦依旧注视着她,一副指望在上面瞧出点名堂来的样子。
“大公的安全是奥维利亚内务,提审公主……”
“我说过是为埃顿大公而来吗?”克莉斯打断他。盖伦是个魁梧的男人,但克莉斯的视线还是稍高过他。被一个女人俯视,这让他很不舒服,口气也跟着生硬起来。
“我是黑岩堡的侍卫长,看管嫌疑人是第一要务。为了防止逃逸或者对公主的迫害,恕我难以从命。”
“有人在你眼皮底下跟踪公主,一路尾随到老松湖畔行刺,你却拿不出任何线索支持我的调查。你的办事能力,和你的嘴皮功夫太不相称,欺负女人的侍卫长。”
“有种你再说一遍!”盖伦的气势暴涨,他踏上一步,距离克莉斯只有两拳远。浑浊的气息喷过来,里面有啤酒的酸臭味,克莉斯皱起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打开门,我可以既往不咎。”盖伦冷笑,酒臭气更浓。“想都别想!”克莉斯也勾起嘴角,她的笑冷如刀锋。“盖伦·索尔爵士,你父亲的封地是在枫林城。”
盖伦愣了一下,毫无温度的笑容又挂出来。“那又如何?”
“前往狼脊山,枫林城是必经之路,其余的山路,马车都不能走。戴文·洛林的次子,格兰登·洛林叛逃的时候,可是带着家眷,光马车就有两辆。我很好奇,那两辆车,是怎么消失在枫林城的马厩里的。”
盖伦咬牙,脸刷地一下白了,笑容跟被噎住似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干笑两声,视线咬死克莉斯,头也不回地说:“为尊敬的特别尉队尉长开门。”守卫应一声,转身打开挂锁,铁栓发出金属声响,哐当声在石质走廊里不住回荡。克莉斯没有移动,她忽然向旁边伸出手,谁也不明白她的意思。“把篮子给我。”她说。女仆吃了一惊,黑白分明的大眼惊疑不定,双手抓着提篮把手,犹豫不决,又似乎在为自己鼓劲儿。克莉斯嫌她动作太慢,瞥了她一眼。仆人这才真正受到惊吓,她肩膀一抖,哆哆嗦嗦把篮子递到克莉斯手上,立刻逃也似的退开,两手握在身前,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奥维利亚似乎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女人,畏首畏尾,就算只是看着,心情也舒爽不起来。克莉斯没好气地回敬盖伦一眼,低头走进囚室。
以她见过的牢房来说,石室的规格算高的,起码没有横行的蛇鼠,或者涂满鲜血的土墙。尽管如此,被关押在这里的公主殿下显然受了极大的委屈。她有些木讷地从那张霉烂的床上站起来,望着闪身进来的克莉斯,嘴唇苍白,长发散乱,憔悴尽显。克莉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早上把她从队伍中叫出来的时候,她的眼里还含着怒意,这会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美丽的紫罗兰仿佛两颗没有生气的玻璃珠子,对准克莉斯。这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者说诬陷——扇懵了,心里没了主张。她还是只没见过风雨雏燕,很难有什么的担当,不过谁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心里明白,不代表没有感受。正是由于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人才能称作人,而不是冰冷的机器,只知猎食的野兽。克莉斯心中感叹,她把篮子里的长裙给伊莎贝拉看,说话的语气是难以察觉的温和。
“你的仆人为你准备的。”
伊莎贝拉还穿着进城时的那套黑色军服,短摆上衣,皮靴长裤。这套打扮一定让她很不自在,在进城之后她变得多少有些扭捏。她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可她高贵的血统和公主的教养又不允许她这么做。所谓的奥维利亚淑女风范,克莉斯在心里嗤之以鼻。她犹豫片刻,最后决定把篮子放在床上。两个人的距离因此一下子拉近,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仿佛在军帐里帮她换药的情形再次重演。克莉斯知道眼前的女孩在生她的气,但她不在乎,她本来就是乌鸦。
“我……还是要感谢您。”奥维利亚公主不知斗败了什么心魔,忽然开口道谢。她直望着克莉斯的侧脸,这女孩睫毛卷翘浓密,帘子一般,微微颤动。“虽然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向您打听。我父亲他……”
“他比你安全。”克莉斯不想听她那故作礼貌的长篇大论。“我就不跟你扯什么友好邻邦之类的废话了,那比你继母的笑脸还要假。这次来,我奉命要在埃顿大公的子女中挑一个人,去洛德赛呆上几年。”克莉斯停下来,伊莎贝拉仰着脖子看她,神情专注。既然她很在意,那就很好。克莉斯接着道:“本来你弟弟是预定人选。”
“不,那不妥当!”伊莎贝拉果然失声打断她。她的声音在空寂的牢房内显得格外大声,而且突兀。她似乎没发现,接着声辩:“安德鲁他……他身体不好,从小就经常发烧,到现在精力也不太好。您也亲眼见到了,他单薄的样子。前去洛德赛路途遥远,况且,况且,两地气候水土差异很大,他的身体恐怕吃不消。奥维利亚的王储在途中病逝的话,您的麻烦会很多。”
“哦,真是感谢您啊,这么体贴,为我着想。”
克莉斯的语气不太友好,伊莎贝倒是没生气,反而垂下肩膀,口气也软下来。“好吧,我投降,我的心思都逃不过您的眼睛。他是奥维利亚的王储,更是我的亲弟弟,我不想让他……亲身涉险。”
这话倒也没错,某种意味上来说,洛德赛比蜜泉镇的地下溶洞更加凶险。不过这女孩真的明白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吗,她明明没有多少可供判断的依据。她的拳头已经捏起来了,她在给自己鼓劲。置生死于度外的牺牲与无知的蛮勇截然不同,克莉斯不想探究她对家族的忠诚程度。比起经验丰富的老油条,稚嫩的少女显然更容易□□,但克莉斯还想看到更多。
“既然如此,我也坦白,我不会考虑亚瑟和那对双胞胎兄弟。但我希望,那位与我同行的艾诺家的孩子,是凭借自己的愿望踏上前往洛德赛的战船的。这对护送,对皇室,意义重大。”
“可是我们——我是说我——无法越过莉莉安娜。她一定不会让我……”
“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在诺拉学士宣读皇帝陛下的亲笔信之前。其他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克莉斯把伊莎贝拉一个人留在囚室里,转身离开。铁栓在她背后重新锁好,盖伦侍卫长杵在一旁,看她的眼神若有所思,克莉斯没理他。她从嵌在墙壁里的狭窄石窗望出去,火红的太阳正在下沉,黄昏即将来临。狭窄的天空晴朗不再,它变得阴沉。入夜之前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克莉斯却舒了一口气。事实上,就在伊莎贝拉接受她的决定的一刹那,似乎有什么东西解开了。克莉斯不太清楚,也不想去弄明白。直觉告诉她,她应该离那个女孩远一点,但她职责在身。这就叫做高贵的牺牲,对于一个历经战火洗礼的帝国军人来说,尤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