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没打算妥协,一时半会儿别指望散会。
克莉斯向为她斟满水杯的学会学徒点头致谢,她饮下一口冰镇薄荷茶,琢磨着提前离开的可能性。不可思议,小时候明明日夜盼望能够加入其中。
克莉斯环顾圆形会议室,淡蓝的墙壁上除了双子神像和历代已故首席大秘法师的画像,没有其他装饰。拱顶天花板周围伸出十二道雪花色的弧形细柱,每根细柱前端都做成手掌样式,几近透明的圆球悬浮在手掌上,无声旋转。
那些都是秘法灯具,现在没有开启。在绿影庄园,母亲从前的书房里也有一盏,明亮又稳定,像小小的月亮,幼年的克莉斯很喜欢盯着它看。关于秘法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稀有,就连现在大学士们围坐的环形杉木桌,也不是凡物。
“它是世界之树的一部分,在秘法之光破晓前,就已经生长在这片大陆上。”克莉斯还记得母亲的原话。这是她第一次坐在这张桌子前面,忍不住仔细端详。靠近胸前的那一片茶红桌面年轮细密,粗略数了数,大约是五十年的艰难岁月。对于历经千年的世界之树来说,五十年说不定只是喝杯茶的功夫。尽管母亲提醒过很多次,目前尚无研究表明植物是有思想的,但克莉斯总也戒不掉将它们拟人化的毛病。跟世界之树比起来,人的生命很短,缺陷却很多,许多问题想改善也做不到,一些事情想忘记偏又记得很牢。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不太会骑马的年纪,每周六的早上,她都要跟随母亲到密尔塔中层的圆桌会议室来开会。天刚蒙蒙亮,她们就得从绿影庄园出发。母亲让她坐在自己的马鞍前面,一路摇摇晃晃,她困得直打瞌睡。为了让她保持清醒,母亲常常会讲关于星星,梦,动物和植物的事情。
她的母亲是莫荻斯,首席大秘法师,当代秘法学会的奠基人,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母亲也没法让她走进圆桌会议的大铜门。“只有大学士,和有要务汇报的学士才能进去。”母亲把她放在铜门外。克莉斯常常倚靠在门上,倾听学士们谈话。她的听觉出奇的敏锐,学士们依序发言,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当然了,年幼的克莉斯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喜欢学士们说话的方式。她懵懵懂懂地觉得,把困难的事情交给这些人,就不会有问题。他们是那么的博学多能,睿智从容。
小孩子的幻想罢了。记忆常常重新书写它自己。克莉斯捏响指关节,竭力把幼时的记忆和现实区分开。眼下,圆桌的饱学之士们已经争执了两个钟头,从早晨到中午,依旧各执一词。诺拉和克莉斯的报告传阅了四轮,现在正捏在拉里萨大学士手里。她把羊皮纸拨来拨去,仿佛这样就能找出新理由反驳诺拉似的。诺拉分析过的样本搁在西蒙大学士面前的桌子上,没人在看它。从铁湾鳄强尼身上找到的勾状指甲当时就被克莉斯一剑劈成了两半,现在分别在梅姬和胡安两位大学士手里。
诺拉研究了一个月也没理出头绪,这会儿他俩能看出什么来?克莉斯不看好,她开始走神,忧心搁置的公务。中途退场太不礼貌,只是她的时间着实有限,想到鸦楼地下室停放的那一长排身份不明的尸身,她的太阳穴就有些隐隐作痛。
克莉斯用握过冰镇水杯的手按住脸颊,压下焦躁,抬眼一看,坐在双子神像下的西蒙大学士也在做同样的事。老爷子冲她微笑,盖住半张脸的白胡子如波般展开。可爱的老爷子,但他也无可奈何,克莉斯暗道。西蒙·法耶是当今首席大秘法师不假,但大学士的圆桌会议是一个少数必须服从多数的地方。圆桌共有九位大学士,他们的智慧相加就是秘法学会的头脑,克莉斯记得母亲曾经这样解释过。这样说倒也不算错,人类就是酷爱争斗的种族,人们不仅与他人作战,也爱与自己作战。一个人的思维,也有许多矛盾之处,圆桌会议,可以算作脑中的战场。
“证据不足的强行论证和信口雌黄有何区别?”如果要把圆桌会议比作战场的话,拉里萨大学士无疑是个骁勇善战的勇士,真希望自己手下也有这样的精兵。诺拉每提出一条证据,她都能引经据典地驳斥回去,她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桌面上摆着的尸鬼体液样本,诺拉的分析报告,还有她们从铁湾鳄肌肉里找到的指甲不能证明一种全新的,危险的生物的存在吗?克莉斯不那么认为。幸而诺拉终于注意到这件事,她连连冷笑,瓦蓝的眼珠子直瞪着拉里萨。
“信口雌黄?如果你真心认为有目击证人,有样本,有肢体标本的生物证据只能划入‘强行论证’范畴的话,我倒是可以理解这十几年来你手下的弟子一无所成的可悲事实了!哦,不好意思,更正一下,是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成就。坦白说吧,让我们直接一点儿,把脑筋用在说谎上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你明白吗。这或许就是你的学士生涯至今毫无建树的原因,拉里萨大学士。”
“圆桌不接受人身攻击,请你收回刚才的无礼发言。”拉里萨不为所动。拉里萨·迪安以四十二岁的年纪跻身大学士之列,并且在次年成为圆桌九学士之一,说她毫无建树?诺拉真该学学怎么吵架。不过克莉斯也略有耳闻,拉里萨得以进入圆桌,不全是凭借学识。克莉斯看向拉里萨,这个方下巴的女人面色平静,瞧不出动怒的痕迹。倒是她身边的两位大学士——胡安和桑多斯,面色不善,冷眼看着诺拉。当养了一条喜欢深夜狂吠的恶狗的邻居从你家门前经过的时候,你也会那么看他。这两位心情不好的大学士,一位是当代药剂学的领军人物,一位是纹章雕刻的集大成者,克莉斯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
“呵,大学士内心不该这么脆弱吧。我只是说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追寻的是真相。”诺拉伸出食指戳戳自己的左胸,“迄今为止,你发表的学术著作,不都是在嚼前人的残羹冷炙吗?不过我承认你说的,我们应该回到关于尸鬼的讨论上来。我也想请你解释一下,你在几位大学士争论是否要为这种物种建立一个新的分类,并且商讨特别调查团的人员构成和资金支持的时候突然打岔,声称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意欲何为呢,尊敬的拉里萨大学士。”
“收集信息,分析,判断,这个过程需要时间,有的人耗时长一点,但丝毫不影响结论的正确可靠。驳斥你的理由我已经说过一次,既然你号称过目不忘,我想也不用再花力气重复了。考虑到我们‘天才的诺拉’是活在书堆里的人,我只好将自己收集的俗世讯息拱手送出了。听好了,诺拉学士。”拉里萨拢拢她夹杂银丝的灰发,蓝灰色的眼里流露出认真的神情。“世上不仅仅只有秘法学会,我也希望是那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常常有一些觊觎秘法的,庞大的——邪恶但庞大的势力——想要混淆视听。跟你一样醉心秘法但太过年轻的学士受害也不是第一次。根据我的情报,孟菲手下的那群神官们,最近着实太勤快了一些,聚在一起不知在图谋什么。把羊的头缝在鹿的脖子上,或者赐给信徒奇怪的熏香,让他们喝下疯狂的药水自以为神这类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
“等一下,给我半分钟。我不是很确定你的意思。你是在说我上了苏伊斯神棍们的当?你认为这些是神殿的伪造物,借此消耗学会精力和资金的?”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拉里萨总算点了次头。“正是如此。”
“哈,哈哈。”诺拉大笑,靠回椅背,敲敲椅子的木扶手,转头看着克莉斯。“看到了吗,什么叫做无稽之谈,有请聪慧的拉里萨大学士表演给你看。”她猛转回去,亚麻色的头发随之甩动。会议上的诺拉像个战士,充满力量。“承受不起所谓的消耗的,究竟是学会,还是你的陪都学士团大计?别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真相能逃过我的眼睛,只要我想知道的话。”
“子虚乌有的捏造,这是诽谤!”拉里萨在椅子扶手上猛地一拍。她今年不过四十五岁,只在眉间额头有几条细碎的皱纹,头发白得却很早,配上她下垂的嘴角和方下巴,怒容颇有些威严。人的面貌对诺拉来说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之一,她根本不受影响,气势正盛。“诽谤?‘没有实际意义的理论研究’,不正是你的原话吗?你的记性是不是不太好?无视革命性理论的重要性,对新物种的发现视若无睹,这是一个合格秘法师的行为吗?”
“秘法师是否合格,非是由你评判。”
“当然,当然了,我自然没法评判你们,毕竟你们只是整天摆弄瓶瓶罐罐的花匠,泡在河里挖沙的泥腿工人罢了。”
“诺拉!”西蒙大学士吼起来。老人家已经七十高龄,眉毛胡子全白了,头发只余硕果仅存的几根,可怜兮兮地挂在耳后。他的听力其实不好,年轻时做实验不慎烧焦了自己的左耳,外耳蜷成一团,像只瘪核桃。但他的声音还很洪亮,一嗓子吼得克莉斯双耳发麻,只可惜没能阻止拉里萨脸上的阴霾扩散。
“花匠,泥腿工人。”拉里萨看看左右,两位大学士的脸跟糊了土灰一样难看。心情不好的不止他们,克莉斯视野向来宽阔,她注意到诺拉的话让马兰卡大学士直皱眉头,斜对面的莫迪默大学士差点把茶水喷出来,这儿还捂着嘴拼命忍住咳嗽呢。
“我们的诺拉学士可真是恃才傲物啊。”拉里萨的目光缓缓扫过圆桌,马兰卡回以微笑,莫迪默也不咳嗽了,直望着诺拉。诺拉这白痴,专门擅长弄巧成拙,马兰卡和莫迪默可是出名的中立派。克莉斯瞄了诺拉一眼,她尚且神态自若,一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模样。拉里萨的视线最后落在西蒙大学士身上,她微微一笑,恭敬有礼。“‘共同发展,协作互助’,可是您的方针?尊敬的首席大秘法师大人,恕我直言,在向双子塔的学者们灌输之前,是否应当先做好您的家庭教育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