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园建在那里,已经有近百年了。原本是一户诗礼名家的祖宅,祖上中过进士,带着一门老少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园子就是那时候建起来的,挖湖造山、栽树种花、雕梁画栋……参观过的人都啧啧称奇,都说这?是本地第一风雅之园。园中花木繁多,最宝贵的是一株杏花树,听说是当年进士老爷亲手栽下的,开花的时候,蔚然如雪,很好看。
杏花树渐渐老了,园里住着的人也相继离散,最后很自然的出了一个败家子,将祖宅卖给外?人。
杏园的新主人有三个:薛令姜、柳见青、萧月。虽不是一个姓,也不是一个妈,却情同姐妹,彼此很亲近,情愿凑钱一起买下一个园子,共享清风明月,住在一处。
薛令姜住在秋霞山庄,地势最高,楼阁一路迤逦往上,掩映在遍地的枫树间。每到秋日,火红的枫叶将屋檐都映红了,和暮色里的晚霞交相辉映,故名曰“秋霞”。薛令姜本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家里没落,将她远嫁江南。但到底遇人不顺,纠缠一番后在结拜姐妹的帮助下最终和离。娘家知道了,甚至还想将薛令姜许给另一户人家,收第二回彩礼。一向端庄持重的薛令姜气得脸色发青,命人将娘家来的老仆打了出去,伏在案上大哭一场,从此断了来往。
娘家人以为她吃了苦头,总会低头求人,便也不理会。毕竟一个二十?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除了嫁人,如何自谋生路?谁知薛令姜偏偏自甘下贱,宁愿做商女。她心里憋了一口气,生意不但做起来了,还?越做越好。
有了钱,她便将秋霞山庄重新装饰了一番。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手头拮据,因?此只是将屋子漏雨的瓦拣了一遍,新贴了纸窗,扫清厅堂,看着跟雪洞一样,如今正好改。新添置了凤穿牡丹绣花床帐、青花全套瓷器、紫木东坡椅、兽首铜香炉、笔墨纸砚皆齐。家具打的样式都不是当下时兴的,而是薛令姜未出阁时用过的样式,她恋旧。墙角处新种了几竿墨竹,移来了一株很大的芭蕉,下雨的时候,她在窗前作画,雨打芭蕉,倒是让人心静下来。
薛令姜很喜欢画画,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她画的内容很多,也很杂,有时看见一朵花开,就画一朵花。看见一地落叶,就画一地落叶。画完了,也不题词,只是简单地盖一个印章,刻着“南斋居士”四个字。
看过她的画的人不多,只有杏园里住着的几位。薛令姜倒很愿意和萧月一起赏画,每当画了一副好画,总去寻她。紫榆木小圆桌上摆着一壶米酒、一个果盒、一碟凉菜。姐妹两将画摊在桌上,左手执酒盏,抿一口米酒,右手拈一块糕,边吃边谈画。
只是后来萧月的生意越做越大,事情也多,一年十二个月,倒有五六个月在外头跑。萧月怕她寂寞,特意带着薛令姜去见红叶寺的富春——一个出了名的鉴赏家兼资深和尚。富春总是笑眯眯的,大耳朵、圆肚子,活像照着佛寺里的弥勒佛拓下来的。
富春鉴画的名声在外,总有人寻到庙里来,一手拿钱一手拿画,命他好好称赞一番。富春依旧是笑眯眯的,说:“呵呵,真不巧,贫僧眼睛最近看不清楚。”他已有了春秋,患了眼病,视物有时白茫茫的,时好时不好。但每逢薛令姜拿画来,他总会把脸贴的离画极近,端详一番后,赞一声:“好!”
薛令姜和富春也谈得来,有时便赠一两张画给他。
红叶寺香火旺盛,不知怎么有些人见了富春收藏的画,都说这?“南斋居士”画得极好,下笔若林下之风,必定是一位山中高士。
人云亦云,加之这?“南斋居士”从不露面,倒是更显其高雅,名声也越发好了。
闲暇的时候,薛令姜也爱上街逛逛。
寻常女子上街,多是奔着胭脂店、布庄、裁缝店、头面铺子去,忙着买衣料、订头面,薛令姜却独爱逛洗笔巷。每隔一两月,薛令姜就会乘一顶小轿往洗笔巷去。这?是一条专卖画材颜料、笔墨纸砚的巷子,不拘是画工笔、写意、浅绛、重彩,还?是画山水、花卉、虫鸟,什么样的画笔这?都有,画纸、颜料更是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有一天,薛令姜照例坐了轿子往洗笔巷去。她是大主顾,掌柜们远远瞧见那黑底绿绣竹叶轿衣,就立刻回首叫伙计,要他们赶紧把藏在柜台里边的珍贵颜料拿出来。
落了轿,薛令姜在屏风后的交椅上坐。伙计忙着斟茶倒水,掌柜拿着画材尽她挑。不拘什么价,只要看得上眼的,薛令姜都会点一点头。她点头越多,掌柜的笑容就越灿烂。当掌柜送她出店门时,简直笑成一只老沙皮狗。
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见薛令姜离了店,立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穷书生都很气愤。
“她这回得花了多少钱?”
“反正你钱袋里没那个数!”
“娘希匹,一个无知妇人,也配用这么好的画笔和颜料?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占着茅坑不拉屎,也没看她画出什么个名堂。”
“她年纪虽大,颜色却还不错,又有钱,谁要是纳了她,那也能包圆了这?店里的珍品了。”
众人心照不宣笑起来,唯独有一个年轻人,“啪”的将镇纸压在柜台上,沉着脸道:“都说‘长舌妇’,我看‘长舌男’也不少。”
他这?话一出,立刻捅了马蜂窝,众人寻声望去,见是一个穿着月白锦袍的富贵公子,身后还跟着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小厮,只能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
门外,丫鬟絮因冲着那些人怒目而视:“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薛令姜摇头:“夏虫不可语冰。”
她抚平裙摆的褶皱,款款进店,向掌柜道:“方才忘了,我这?还?有两幅画要劳烦你装裱一下。”
刹那间,原本七嘴八舌的人同时患上了失语症,极静。掌柜脸上的笑也像给冰冻住了,僵了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前献殷勤。
“对不住对不住,这?些小伙计中午吃多了酒,脑袋发昏。我这?就给您记账。”
他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想要从絮因?手里接过画,说:“我还?是按老规矩给您记账。”
“不用,你把往日的帐算一算,一道结了就是。”
掌柜脸色一变,知道她是打算以后再不来的意思。他想了想,扯过一个讲闲话的小伙计,扬手就打,打得啪啪响:“不好好做事,就知道讲闲话!趁早打死算了!”
小伙计年纪小,被打得狠了,哇哇大哭,不住向薛令姜求饶:“娘子饶了我吧,我再不干了。”
这?厮分明是想逼薛娘子求情。絮因急了,张嘴正要骂掌柜无耻,却听见方才那个打抱不平的少年冷笑道:“怎么,倒弄得薛娘子跟个恶人似的,你倒好算计。”
他将袖口挽了挽,招呼自家随从道:“今天爷也来助人为乐一回,帮掌柜教教这?些伙计。”
眼见要打起来,方才滔滔不绝的书生们像点燃的炮仗一样窜出去,夺路而逃。
絮因没有防备,给一个莽撞人冲撞了一下,手中画没拿稳,咕噜噜滚在地上,全散开了。
少年瞥见摊开的画,眼前一亮,上前小心拾起,吹了吹灰尘,才递给薛令姜。
“娘子也喜欢南斋居士的画?”
絮因看看那少年,又看看薛娘子,不客气的将画轴夺过来:“什么南斋北斋的,连印鉴都没有,你认得个鬼!”
少年也不闹,笑盈盈地说:“我自是认得出的,南斋居士画雪与旁人不同,不用铅粉,借地留白,以墨衬之。”
絮因对照着画卷上的雪,略有些惊讶,这?人说的竟半点不错。
薛令姜微微侧过身,说:“公子好眼力。”
她看向掌柜道:“都说和气生财,您不会不懂这?个道理。闲话人人爱说,可倘若拿着人的银子却在背后道人是非,那便很不成体统。掌柜觉得呢?”
掌柜自知理亏,又见少年并几个随从在一旁虎视眈眈,只得依着她的意思合了帐。
絮因拿钱结账,画暂且搁在桌上。那少年俯下身来细看,看两眼画,又飞快抬眸瞧一眼薛令姜。像是在看画,又像是在看人。
帐算清了,薛令姜向那少年盈盈一拜:“方才多谢公子仗义执言。”
少年脸颊发烫:“你若真谢我,可否将这?画借我赏玩两日。我必装裱好了再送回去。”
絮因扑哧笑出了声。
薛令姜瞪了她了一眼,道:“也无不可。我家就住杏花巷旁的杏园,你看完了,自送回就是。”
她转身欲走,却听那少年急急道:“我……我叫王徵,如今暂住织造府,到时候必定将画完璧归赵。”
薛令姜脚步一停,复又前行,弯腰入轿,坐定。她的唇角微微扬起,伸手捏开轿帘一角,所见是淡若琉璃似的天。
今天当真是个好天气,她心想。
柳见青却独爱烟雨天。
没有日晒,也不至于有落汤鸡似的狼狈,更重要的是烟雨天很清净。因?为雨不大,没有急事的人多半会在屋里檐下停留片刻,等雨停。
她很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独坐,煮沸一壶茶,翻开一卷书。窗外?如针的雨丝编制成朦胧的雨雾,很细,很轻,连雨打芭蕉的点滴声都没有。
柳见青住在杏园靠湖的一处狭长小院里,进门是待客的厅堂,北面开窗,可见湖光水色,菡萏轻晃。再穿过一截装着冰裂纹窗的走廊,是她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摆放着许多琴,古琴、箜篌、琵琶、中阮……都是她未从青楼赎身时常用的。如今却练的少,只是兴致来时奏上一曲,多半时间是放在琴案上吃灰。从书房出来,是一个小花园,青石铺地,墙角栽花,是怒放的大红牡丹。雨后初霁时,她会在小花园里起舞,清风伴唱,竹影伴舞。再往后,就是她的卧室,卧室里悬着一幅长画,薛令姜勾得画稿,萧月上的色,她题的词。画的正是杏园里的他们。
只是她们能像画里一样聚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少了。
牡丹夜放,香飘满园,柳见青想起萧飒喜欢闻花香,便踏着月色去寻她一同赏花。兴冲冲而来,正欲叩门,方想起萧月已经赴京开拓商路,陪丈夫赶考去了。
她在月色里形单影只的立了一会儿,有些许茫然。
直到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唤她:“见青,听说你院中的牡丹开了。”
是薛令姜。
柳见青看了她一会儿,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说起来,薛令姜对于她而言,更像是“朋友的朋友”。在女孩子之间微妙的友情中,柳见青隐隐有些不待见薛令姜。
只是既然住在同一个园子里,萧月又远行去了,她俩便自然而然的亲近了些。
这?天薛令姜找到她,两靥飞霞,像才染了色的牡丹花骨朵。
“他说,要请媒人来提亲。”
柳见青知道“他”是谁,一个叫王徽的爽朗少年,自从薛令姜遇见他一回之后,就跟捣了蜂巢似的,哪哪儿都能“偶遇”这?个王徽。
柳见青蹙眉:“你要远嫁?”
王徽家在京城,此番来江南,不过是暂留。而薛令姜本是京城嫁过来的,这?两人在一起,怕也要定居京城。
薛令姜想到她在京中那些糟心家人,眉梢眼角的笑意为之一散,沉吟不语。
柳见青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起身冷笑:“是了,京城那么好,只管去就是!我还?落得个清净。”
她转身就走,心里藏着火。
在西山骑马兜风,跑了整整三圈,她才勒紧缰绳。一头青丝早被风吹得细碎凌乱,像个疯婆子。
跑到第四圈时,身边响起另一个马蹄声。柳见青侧头一看,是苏永。
他做出一副害怕被马颠下来的模样,配合上凌乱的发丝和一身不合时宜的道袍,直接将柳见青逗笑了。
“呆头鹅,缰绳不是这么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