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镇,落镜寺。
傍晚时分,天色昏黄,落镜寺前院香炉上插满了香,数不清的火星明明灭灭。
暮色中,白色烟雾缭绕,袅袅上升。
小沙尼敲着木鱼,“咚、咚、咚”,嘴里小声地念着听不懂的经文。
于知希曾经在这里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对这一切都很熟悉,常晴却很陌生,她看到什么都好奇。
除去小时候和外婆在一起生活的记忆,后面十多年,她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山顶小寺院。
两人从大殿出来,偶遇到白胡子老方丈。
老方丈披着灰棕色的袈裟,捏着珠串和她们打招呼。
“阿弥陀佛。”
于知希合手,俯身,微笑道,“阿弥陀佛。”
常晴也有样学样。
方丈抬起头,笑着看了常晴一眼,而后,转身离开。
常晴一直以为,一个人要是一直无病无痛,无灾无难,一般最多也就一百年,所以当听到于知希说老方丈已经一百零二岁的时候,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的例外。
包括新生,也包括,死亡。
而我们因生活环境所形成的固有思维,不过是我们的眼界太小。
大千世界,是我们眼中的样子,却又不单单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样子。
……
录完撞钟声之后,两人吃了素斋,又在寺里待了很久,听着小沙尼的晚课,听着老方丈礼佛论道。
下山回家时,天上的那轮圆月已经高高挂起。
去了一趟落镜寺,常晴有很多话想跟纪叙说。
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他虽然不在你的身边,可你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有意思的,好玩的,有趣的,感动的,无论是什么心情,你都想说给他听。
但是纪叙这两天好像很忙的样子,常常电话说不了两句,就被人叫走。
今晚,也是一样。
常晴并不是个粘人的人,她也没多说什么,想着等他闲下来的时候再找他。
挂了电话之后,她有点睡不着,立在木窗前,看着窗外的小院子,沉默地想着老方丈和她说的话。
站太久腿有点麻,常晴挪了挪脚。
转头的一瞬间,她看着外面走廊上还亮着的灯,雕花栏杆尽头的小阳台上,好像有一个纤弱的背影。
盯着那处看了好会儿,常晴想了想,转身出来房间,向阳台走去。
……
于知希坐在梨花桌前,正低着头,目光直直地盯着桌面,一动未动,就连身后有人靠近,也没察觉。
手里举着毛笔,迟迟未落,表面有些粗糙的宣纸上,没有一点墨迹。
她像是在想念远方的人,也似在琢磨着该如何下笔。
突然,笔尖微微一颤,一点墨滴落,落在有些年轮的落花木桌上,留下一颗深黑色的小圆点。
回廊角落的晚香玉开得正盛,花瓣纯白,因沾染了月色,花香比白日更加浓郁了几分。
夜越深,花香越是浓烈袭人。
这里不像是帝都,没有繁华的不夜灯火,也没有热闹的彻夜狂欢。
小镇古朴而安详,日子旧了,时间也慢了,人们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光慢慢悠悠。
所以这里□□静了,安静到常晴仿佛可以听到墨水滴落的声音。
很轻微的声音,甚至找不出一个拟声词来形容。
常晴看了半晌,而后故意加重的脚步,走到木桌前的另一张石椅上坐下。
她手肘支着桌面,两手捧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向于知希,“于于姐,你能教我写几个字吗?”
“可以。”于知希终于有了动作,她将笔轻轻支在石砚上,抬眸看向常晴,轻柔地问道,“你想写什么?”
“就长情吧,”常晴眨巴眨巴两下大眼睛,继续冲于知希笑,“长是长久的长,情是深情的情。”
大概是受之前纪叙许的那个长命百岁的愿望的影响,她鬼使神差地询问了一下老方丈长寿的秘诀,老方丈答:静。
这个静不止指身体的静,还有心里的静。
情绪的波动,是最耗费心神的。
若人的寿命是一盏正在燃烧的油灯,燃完的时候,就是生命停止的时候。
而当情绪波动过大,就像是风吹烛火,油未燃尽,灯火也可能会熄灭。
常晴觉得方丈说的对。
她是敬佩老方丈的,有敢于抛下的狠心与勇气。
可她认为世人皆是和她一样的凡人,身在红尘,七情六欲是根本,爱是本能。
方丈所谓的静,不过是在得到的一样东西的时候,冷静地抛下另一些。
但是这世界啊,总有些人,像她的名字一样。
因为长情,所以放不下。
如于知希,看着再怎么沉静如水,也不过是压着,把情绪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再如她,完全和静字挨不上边,因为和于知希相比,她更喜欢外露的表现。
和长命百岁相比,她们更在乎能否偕老。
……
闻言,正要提笔的于知希一顿,和常晴对视了一眼。
看着常晴清亮的、盈着笑意的眸子,于知希轻浅一笑,低头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长情。
长情,长久的长,深情的情。
常晴认真仔细地看着于知希写完,而后抽走宣纸,在墨迹上轻轻吹了两下。
于知希的毛笔字很漂亮,秀气,并不小气。
一看就知道功力深厚。
她学着于知希握笔的姿势,学着于知希下笔的方法,却始终不得要领,简单的两个字,总也写不出于知希那样的漂亮。
写到第五遍的时候,常晴突然停住笔,抬头问道,“于于姐,我想和你说说我和纪叙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于知希毫不犹豫,欣然点头。
“我认识纪叙的时候还是大二,才十九岁……”
……
常晴支着下巴,噙着笑,像闲聊一样慢慢悠悠地说着。
于知希安静地听着,嘴角笑意温柔。
夜风轻柔,带着郁郁花香,月亮一点一点移动着,在她们的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
离永宁几万公里的帝都纪宅,此时却是完全相反的样子。
帝都纪家老爷子的七十大寿,说是小办,其实也小不到哪去。
入门,院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楼大厅里,很少打开的水晶灯此刻开到最亮,灯光下,宾客纷纷,觥筹交错。
人人穿着礼服,端着酒杯,笑意盈盈地聊着天。
纪奕还是个小姑娘,早就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纪曜只露了个面,说了几句之后就上了二楼陪外公外婆。
哥哥妹妹都不靠谱,于是纪叙无奈,只能陪在爷爷的身边,听着爷爷和宾客们的聊天。
他低垂着眉眼,面无表情,其实心中早就有些不耐,纪曜有借口,从来没人勉强,他却没办法,不能走开。
刚刚常晴打电话给他,他刚说了几句,就被爷爷呵斥地叫了回来,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平日也就罢了,今天是老头子的生日,他就算是再不听话,也不能做得太过分,让老头子不开心。
纪叙很少说话,他留在这里的作用,大概只有撑场面和替爷爷喝酒。
大抵是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太冷淡,上前攀谈的人都只和他打了个招呼,而后就自动忽视他,和爷爷聊了起来。
聊天的内容,不过是一些阿谀奉承和夸奖,最后说了几句庆祝的话再离开,而他们身边盛装打扮的女儿,纪叙更是看都没看上一眼。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沈家的人过来了。
沈老爷子和爷爷聊得很开心,纪叙只应付般的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站在旁边不说话。
纪行云扯了下纪叙的手,用眼神暗示他,纪叙假装没看懂。
沈梵梵嘴甜地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就乖巧地站在沈老爷子的身边,眼神却一直偷偷往四处看。
她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楼没找到,最后便把视线投向二楼,眼中带着失望。
沈爸和沈妈都在暗示她和纪叙聊天,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几人就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背后角落的某一个桌子上的玫瑰花后面突然伸出一个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