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九年春。丞相府,琅嬛阁内。
院子里上一年栽种的花层层叠叠地开着,枝繁叶茂,葳蕤绸密。秋千架在海棠树下被风一吹悠悠地晃着,静谧而安宁。明明是一派热闹欢腾的繁盛春景,却不知为何,竟莫名显出一丝荒凉来。
“夫人,该喝药了。”一个小丫鬟端着瓷碗,站在阮笙旁候着。
窗边的女子身着一身素纱襦裙,托着娇腮,发髻上簪着的金步摇珠串被风一吹,轻颤地纠葛在一起又松散开。
阮笙此时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眸子里没有半分光彩,只是怔愣着:“我不想喝,你拿走吧。”
“夫人,您本就有体寒之症,到了春寒之时更应进补。您若不喝,奴婢不好交代......”
“交代?同谁交代?萧玉京吗?”阮笙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我若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只怕是会感到宽心吧。”
丫鬟闻言神色尴尬,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直白,面色一时间如比手里端的白瓷碗还要白上几分。
这位夫人刚嫁进来时明明不是这样的,最近不知怎么了,每日神色恹恹,愣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小丫鬟瞧着她,心道平时京城里风闻的她家夫人的绮闻逸事,难道都是杜撰的不成?
也不怪她疑惑,实在是因为阮笙从尚在闺阁之时,艳名便远播盛京了——
阮笙还未出嫁时,寻常贵女所习的女红家事一概不会,成日里只研究哪里的衣裙款式更新颖,哪家的胭脂涂上更好看,加之其生得本就美,如此一来更是引得不少天之骄子为她红了脸,只为博佳人一笑。
十几岁的姑娘爱俏是常事,可如她一般将心思全花在这上面,名声自好不到哪里去。
“小姐,前儿个尚书府的张公子差人给小姐送了帖子,要邀请小姐去踏青呢。”
阮笙正忙着描眉,看都不看丫鬟手中的烫金帖子,问道:“踏青?他都请了谁?”
“只有张公子和您两个人。”
“不去。”阮笙冷哼了一声,“这个张之敬揣了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今日我若应了他的约,明日他便敢带着媒人上门来提亲。”
丫鬟听了这句话,把帖子往桌子上一放:“谁让小姐平日里总是艳若桃李!奴婢知道你随性洒脱,可也得有个度不是?这个月就已经有两家的公子上门提亲,老爷都教训过我好几次了。”
阮笙涂着口脂的手顿了顿,反驳道:“关我何事?那是他们自作多情,我打扮又不是与他们看的。”
“那小姐是打扮给谁看的?原来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为何不同老爷说......”橘绿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她脸颊浮上一丝薄红。
为什么不说?因为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任凭她打扮得如何精心,唇角的笑是如何无懈可击,连眼波流转的角度都悄悄对着镜子练习了几百次,他就是没有注意到她。
一同参加的宴会冶游大大小小也有十几次,她端庄自持也好招蜂引蝶也罢,那人都没往她这里看过一眼。想到这里,阮笙羞恼地把口脂盒往桌子上一扔。
没想到没过不久,许是老天感她心诚,还真遂了她的愿。十七岁那年天子赐婚,阮笙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嫁进了心上人的门。
她的心上人,便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萧玉京。
大婚那夜,她端坐在繁复华丽的红罗帐里,手里的帕子都要绞烂了。喜烛燃得欢欣热烈,萧玉京眸色被烛光映得晦暗不清,随手将她的盖头掀了起来。
顷刻间,阮笙心如擂鼓,面皮不自觉地微微泛红。也许是那天她偷偷饮了酒壮胆,也许是灯火红罗帐衬得他太过暧昧。她想起了前几日自己偷偷去庙里还愿,殿上的香火烧得旺极了,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她瞧着自己的夫君,见他眸色深沉冷着一张俊脸,勉强压下自己狂跳不止的心,拟起一个娇柔的笑:“......夫君,这一日辛苦了,喝了合卺酒便早点歇息吧。”
即便萧玉京早有耳闻她相貌如何倾城,看到这一笑也不由怔愣了片刻。旋即,他又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你我心知肚明,既然是政治联姻么——阮小姐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她这副美得摄人心魄的样子,心里便隐隐浮现一丝不快。
他二十出头便官至首辅,这几年就算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皇帝嘴上说待他亲厚,永不猜疑,却指了向来与他不和的三皇子那边的定国公之女与他联姻,摆明了是要牵制他。
这位阮小姐他不是没见过,这两年他二人总会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上碰面,而她周身总是会围着不同的男子——关于她的传言,他也是早有耳闻的。
皇帝忌惮他,众多高门大户的贵女不选,偏偏指了一位名声甚差的给他。想来,皇帝是料定他会同京中其他纨绔公子哥儿一般,对这位阮小姐魂不守舍,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他对她有种没来由的抗拒感,仿佛只要接纳了她,便是对这朝堂之上的挟制投降了一般。
他又深深地看了阮笙一眼,她的容颜此刻在他看来与蛇蝎无异。萧玉京不由得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阮小姐,毋作他想,还是好好休息罢。”
阮笙看他如此冷淡,冷淡到大婚当晚连杯合卺酒都不肯喝便匆忙离开,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叫她不要高攀,萌动的春心霎时被揉了个稀碎,飞着红云的脸颊血色尽失。
这是她第一次尝到被冷落的滋味。
可尝着尝着也就习惯了。这几年,除去必须共同参与的筵席朝拜,萧玉京从来没对她有过什么温柔体贴的举动。她记挂了好几年的心上人,最后竟连陌路人都不如。
不消半年,阮笙心高气傲的小女儿心性又回来了——萧玉京既然心里没她,那她偏要做他心中的一颗刺,好叫他时时忧心,夜不能寐。
后来她的名声较之出嫁前更甚,平日里不是同人踏青赏花,便是赴宴玩乐。萧玉京每每听见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更是对她横眉冷对。二人不似夫妻,更像是一对冤家。
......
凉亭外的天阴沉沉的,铅色的厚重云层铺满了整个穹顶,空气又闷又热,带着山雨欲来前特有的潮湿味道。
花园里一个女子款款走了过来,看服装形制似乎是某位贵人的掌事宫女。她手里提了个食盒,看到有人在凉亭里一个人坐着发呆,不禁冷笑了一声,脸上颇为不屑。
这偌大的京城里谁人不知,首辅夫人阮氏早在做女儿时便因美貌名动天下。可就算有如此姿容绝代的佳人在侧,素来冷情的首辅大人还不是视其为无物?
管你再怎么瑰逸出尘,若没有夫君的宠爱,也充其量只是个可怜的废物罢了。
走到近处,她清了清嗓子,微微福了福身。
“拜见夫人。奴婢是柔嘉公主宫里的婢女芳菲,今日萧大人早朝后留在宫里陪公主对弈,就不回府用膳了。”
那婢女声音尖尖的,叫人听起来十分不舒服。
“听闻今日是夫人同萧大人成亲满三年的日子,公主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特地吩咐奴婢为夫人带些吃食过来。”
阮笙听了心里倒是诧异,没想到她同萧玉京成亲都满三年了,那自己这糊涂日子,想来也过了三年。
她想也没想便开口:“既然如此,你拿过来吧。”
芳菲心里嗤笑一声,直接掀了凉亭里挂的竹帘走了进去。伏案疾书的纤弱女子此时抬头看她,二人对视了一眼,芳菲不禁微微一怔。
阮笙因自小有些不足之症,肌肤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加之其身量纤弱,又罩着一件宽大袍子,倒有如青蒲翠竹一般,秀而不折。
阮笙见这婢女一直愣神,出言提醒她:“食盒放在这里就好,没旁的事你便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