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找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吧。既然身在要职的校长不能冒风险,我决定找乡族中一些办实业做生意的人,本来跑了一趟找我上班的那家玻璃厂,找厂长,那是我的表叔公,他却说老板是外地人,来这里开厂还要毋八幺崽家关照呢。表叔公牵头闹罢工?算了,他再几年就退休,还是安顿过小日子去。表叔公说,找水泥厂可行。
水泥厂是水仙阿姨开的。说起水仙阿姨,真是闯江湖的样板。刚改革开放那几年,水仙阿姨还是花容月貌的大姑娘,自个儿外出打工挣本钱,之后做五金店,终于谋得大财,便还乡开水泥厂。这家水泥厂不得了,养活几十户人家咧。可惜岁月不饶人,转眼四十多岁还没嫁出去,她又看不起穷酸男人,女强人一个单着。大家都叫她水仙阿姨,是图吉利青春着的缘故。
虽然我一清早去厂里拜访,向晚才等到水仙阿姨,但她留我一并去山庄吃烧鸡,又去县城搓麻将。我就这么风光一晚上,险些忘了正事。夜里载着车回村路上,我头挨玻璃窗哼调调,忽地瞥见祠堂上空那块黑影,恍然清醒。等到起育人都下车了,只剩我和水仙阿姨时,匆匆交代那事。喝过小酒的阿姨把方向盘摆得左右不定,提起嗓子喝道:“那家没宗族观念的杂种!净会自个儿升官发财,还移民呵!你说他们没根没脚的,能非多高多远哩?别以为成功人士都安好心,他们上位了,哪记得起乡亲旧邻?四年前,县上修桥,六座桥用多少水泥?赶上这趟工程由毋八幺崽管事,我便托人求情,让老娘供水泥。这不饭也请了,红钞子也塞了,工程执行下来,关咱水泥厂屁事哇!我可不是为自己,当时水泥厂生意不好,老娘不敢解雇一个人,都是乡族邻里啊,只好硬生生撑着。你看现在应酬得天昏地暗,还不是拼了命去捞生意!这梁子,我记一辈子喽!他家在祠堂顶上挂的灰尿布,都安的是什么心呐,咱居然就容忍着他?”
我听着心酸而愤懑,顺水推舟提出拆灰布的约定,水仙阿姨答应了,还说到时要扛耙子去。
当晚真是睡得安乐,但不敢松懈,毕竟这事儿还是人多势众为好,陆续找了好多人家,都说要来挺我。其中,还得知不少矛盾。
比如,住在毋八幺崽的别墅旁的虎大哥,据他说,建别墅那会儿,凌晨五六点打地基,吵得不能睡。后来虎大哥和那家子商榷后,干脆他当工头。工头不好干,那边给的期限绷紧得不透气,这边民工干三两天就嚷嚷要钱吃饭。一年里左右为难,收十万块钱却短了十年命似的。
还有远房的叔公叔婆,俩口子老大不小,每天开着小货车去县城卖瓜菜,那路的坑洼呀,颠簸得骨架子也快散了,都怨毋八幺崽不肯捐钱给乡族修一条光鲜得体的路。
诸如实例,我就不细说了。三天内,前后跑了五十户人家,他们都说明天早晨去撑我场,一同拆灰布。
这夜我彻底没睡,辗转反侧熬到天擦亮,窗外灰蒙一片。我听见鸡啼狗吠声,邻家老头洗漱,清喉咙、吐痰时极为嘹亮。
依然不觉倦意,便起床了。出门,空中飘零小雨,依稀可见有些窗户亮了,路上有灰影顶着一把伞,那伞也是灰色的。房屋、道路、林子、山岭也灰,仿佛是祠堂那块布裹住了毋氏宗族所有领域。
我畏缩身子走过满是坑洼的土路,吃过一顿早饭,便到祠堂门口,蹲着等大家到来。
气温骤冷,路人都穿得严实,很难认出是谁。一小时过去,没人到来,我偶尔走动伸腰,热热身子。可是几个小时过去,唯有大明叔鲁莽闯来一趟,见我孤零零一人,也不等我开口说啥,他声称“叫其他人过来”,便走开了,再不回来,我思量,他记性真不好;偶尔经过一个扛耙子的身影,我总以为是水仙阿姨;此外,几百米开外的水塘对面,偶尔站着一胖影,静静眺望这边。一上午过去,我分明看见灰布迎风飘扬,奇怪,那五十户人家,今天一家也碰面不着。
我就这么白耗一上午,决定不等了。吃过午饭,去县城医院探望老爹,被问起,说刚拆了烧了,下午便回玻璃厂上班。
第二天,遇到那五十户之一二,依然痛心疾首地怨憎毋八幺崽家,偏偏拆灰布的事断片一般不被提起。后来,爹出院了,回家路上他瞥向窗外,灰雾中的祠堂显得阴沉,沉浮着千百年残存的风韵。爹不提什么,我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