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岛回来,贺兰珊不再对爱情抱有期望,从她摘下人脸面具的那一刻起,她就发誓再不会成为别人。她把那张引以为傲的杰作又放回了美容院的陈列室,费丽花端详着橱窗里的面皮,面皮早已沾上了贺兰珊的痕迹,面皮被佩戴他的主人驯化了,费丽花又把眼神转移到大侄女脸上,贺兰珊还是老样子。
丽花说大侄女你比这张面皮好看,你可以不戴面皮的。丽花又说,大侄女,你快走吧,石头带着家伙和人来找你了,大侄女你快走,不要留在山观镇,也不要再回庄周镇。贺兰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她想起舅舅死的那天,丽花说石头带了一帮人过来了,石头要你不得好死,于是舅舅的脸和石头的脸叠化在了一起,耳边是抽水马桶的声音,前夫举着铁锤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他看到自己的头盖骨碎成了渣。
她又回到了城南,站在玉龙湾酒店最高处,俯视楼下的街景,不远处的辅延小学响起了校歌,再过不久,狭窄的街道即将被车辆和小人占领。目力所及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土地遭受着严重的剥削,沐恩堂被挤兑得日渐下沉。多少个像贺兰珊一样的年轻人从城西流向城南,又从城南向山观镇之外更远的地方汇入。
贺兰珊的视角发生了变化,贺兰珊的思绪产生了起伏,贺兰珊仿佛看到了何勇眉家的三层大楼,何勇梅和三层楼一样高,高高在上俯视着她。她在何勇眉眼里比小人更小,她站在她的小人国里,她冲楼上喊,魏合欢在家吗,魏合欢没有回答她,她又喊,魏合欢我们一起去厂子玩吧,魏合欢,魏合欢,她喊破了喉咙,望穿了魂魄,迟迟没有看到魏合欢从高楼里出来。他仍旧在楼下等,等到的却是何勇梅扎人的眼神。
直到此刻,贺兰珊也一直在想,魏合欢无法从高楼里走出来了。孩子们都从学校离开了,魏合欢无法从高楼里走出来了。贺兰珊站在淋浴间,水快把她的眼睛淋瞎了,贺兰珊感受着自己真实的脸,获得了久违的自由。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尿失禁了。石头就站在淋浴间的血水里,月经的血块从贺兰珊的两腿间流下。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前夫的到来让她倍感战栗。石头看着不一样的妻子,不一样的脸,不一样的神情,完全就是另一个人。这个男人因受骗而倍感愤怒。他掐着贺兰珊的脖子,贺兰珊喊不出声音,两腿之间汇成一股汪洋血海,双脚慢慢地离地,身体被托举得越来越高。
“我弄死你!”
辅延小学的校歌戛然而止,贺兰珊听到了人群聒噪的声音,她闻到了窗外新鲜的空气。人们谈论着高空即将坠落的身体,她俯视的人群朝她投来讶异同情的目光。大人们遮住了孩子的眼睛,她想起那天午后在红旗下深深地低头。
头顶的云那么灿烂,头顶的光快要灼瞎她的眼。那一朵云的姿势像一把枪,何勇眉拿着枪对准她,舅舅拿着枪对准她,而他此刻又成了石头手里的枪。石头举起手里的枪对准了山观镇,庄周镇的有钱人要用这把枪给山观镇的老百姓一个教训,给美容院一个教训,给戴着面具的女人们一个教训。
枪响了。何勇眉开枪了,石头开枪了,贺兰珊向着人群坠落下去,花坛里的花开得更红了。人群集体失声了,他们变成了哑巴,在鲜艳的裸体面前成了一道静默的风景线。贺兰珊闭上了眼睛,她再也不会成为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