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的。路易知道宁家不是什么大家族,在帝国南端只能算是末流。父亲多半不会希望他与这种家族有什么过多的交集,这种人脉可有可无。
所以此时他应该转过头去不理女孩,把她视作空气。但是不知为何,路易却不忍心这么做。眼前这个姑娘算不得漂亮,却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怜惜之情来。或许是她看上去真的很纤弱,像一片羽毛,风一吹就飘走了。
“坐么?”路易往旁边挪了挪,然后忽然想到他自己是不介意坐在又冷又脏的石阶上的,但是对方就不一定了,于是他的表情僵住了。
“嗯。”出乎意料的,宁晚竹直接坐在了他身边,毫不在意洁白的纱裙被弄脏。
“你为什么一个人跑来这儿啊?”路易随口说道,“晚宴快开始了。”
“……你也不喜欢宴会么?”女孩垂下眼帘低声问道,睫毛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路易一愣,有些吃惊。这姑娘真是敏锐,一下子就说出了他的心声。他忍不住侧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只有那一簇鸢尾花。
“没关系的,我也不喜欢。”宁晚竹无声地笑了,“那里太喧闹了,所以我溜了出来。”她把一束金棕色的碎发拢到耳后,银色的眼瞳明净。
“喔。”路易忽然有些尴尬,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向来都很善于与人交流,可是今晚不知怎么了,面对这个女孩,他像是突然丧失了聊天能力。
或许只是单纯地不忍打破宁静。
于是两人之间再无交流,只是挨着坐在台阶上抱膝看湖水。一勾月牙孤零零地悬在天际,周身晕着乳白色的朦胧的光,与女孩的纱裙一般缥缈。
“对不起。”宁晚竹忽然轻轻开口,“父亲说我不会聊天,我总是把局面弄得很僵。”
“没关系的。”路易无所谓地耸肩,“水边和美女一起赏月,此时无声胜有声啊。”他又恢复了贵公子的风流本性,开了个玩笑挽回局面。
宁晚竹笑了,笑容腼腆温婉。“谢谢。”她一开口,耳边的坠子就轻轻摇曳。
“会打水漂么?”路易拾起一粒扁平的石子站起身,然后微摆手腕,姿势潇洒。石头“咻”地没入黑暗,紧接着传来入水的声音。借着远处朦胧的灯火,依稀能看见湖面上浮现出一道笔直的细细的波纹,有涟漪荡开。石子一共跃了四次才沉入水底。
宁晚竹同样起身,却只是伸手在虚空里遥遥一点。那一瞬间路易眼前的景象出现了一丝扭曲,待他再回过神来,却发现湖面上一道波纹再度浮现,一粒石子依旧欢快地跳跃着,第四下“扑通”沉入水中。
看见路易投来的目光,女孩微微笑了:“我只不过是复刻了刚才的场景而已。”
“时空属性?很少见啊。”路易赞叹道。宁晚竹抿着唇摇头:“只是一些小把戏而已。”
女孩弯腰捡起一粒石子,一扬手抛了出去。然后又是石子击水的轻响,一连七下。
“厉害。”路易轻轻击掌。打水漂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一般人能打出一个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宁晚竹低下头,白靴轻轻踢着满地的石子:“没有啦……我家旁边有个池塘,我就经常在水边丢石头吓唬那些野鸭。其实打水漂这种事情多练就好了……那个池塘真的很小,一粒石子跳七次就可以直接跳上对岸……”
路易默默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孩坐在池塘边往水里丢石子,于是野鸭就扑棱着四散飞起,在水面上激起飞溅的水花。石头跳跃着,沿着笔直的路径一直落到池塘对面的杂草中。
她大概很寂寞吧,不然怎么会天天扔石头呢?打水漂这种事,不是说练就能很快练出来的啊。
“所以我一直只能打出七个水漂。”宁晚竹凝视着漆黑的湖水,银色瞳孔里倒映着柔和的月光,“第七下石头就上岸啦……我本想练到十的,听说石子在水上走十步就可以许愿……”
“许愿么?”路易转过头,“我听说走五步就可以许愿了啊。虽然我只能打四个水漂。”其实许愿这种东西都是他临时瞎掰出来的,他打水漂只是为了好玩。但是他就是想安慰一下这个女孩。
宁晚竹嫣然一笑,耳边的鸢尾花摆动起来。“是么?好啊,那我下次试试。”她转身踏上石阶,又回头轻轻挥了挥手,“我先走啦,马上开宴了。路二少爷,有缘再见。”
“宁姑娘,慢走。”路易颔首。他看着她走在长廊上,脚步轻得像是整个人都没有重量,只有手腕上的银链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很多年后路易再次回忆起两人初次相遇的那个夜晚,很多细节早已埋葬在时光的风沙里,只有那簇淡蓝色的鸢尾花在石子击水声中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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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也很快回到了古亭,也就是宴会的中心。此刻所有收到请柬的家族都已到场,异空间里人声鼎沸。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扬的钟声。晚宴开始。
一切都按流程进行,分毫不差。主办方白家家主致辞,向各位家主问好,然后便宣布客人们尽情享用。
掌权者是不会想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进行商业会谈的。
古亭中心早已摆着一长条古色古香的木桌,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周围有零星散落的桌椅,人们盛了饭菜便可自行选择座位。
路易却没什么食欲,却又不得离开这里,只好倚在栏杆上眺望月湖。恰好一名仆人端着托盘走过,盘里放着一瓶红酒和高脚杯。
他招手,那人便走近,替他斟了满满一杯红酒,手法娴熟。暗红色的液体在晶莹剔透的杯子里微微荡漾,像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又仿佛一方华美的丝绸,色泽柔和。
“谢谢。”路易接过杯子,矜持地点头。
他小口啜着酒,继续眺望远方。他向来喜欢细细品尝美酒,尤其是红酒。这是一种浪漫,一种情愁。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一个人忽地来到了他身边。路易扭头,见是叶长安,依旧穿着白色长袍,面如冠玉,眉眼温和,眼瞳明净。
“那我还能在哪。”路易不满地小声嘀咕道。
“你这样的表现,路叔叔可不会满意啊。”叶长安微微笑了笑,“他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呢。”
路易险些被红酒呛到。“我?”他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公子长安和他并肩倚在栏杆上,淡淡道:“我曾无意间听见父亲说,路叔叔对你大为赞赏,除了——”
“除了我不思进取。”路易替他说完,叹了口气,“我已经做了很大让步了,选修课报经贸学是我的底线。”
“你根本就不想当家主,对吧。”叶长安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眼,“但是你要争家产。”
路易忽然笑了起来,轻轻摇晃手中的红酒。他扭头看着叶长安:“你不也一样……叶二少爷。”
这才是他对叶长安的正确称呼。论实力,叶家排在路家之前。
叶长安无声地笑了,没有回答。
“但是你再这样消极下去,恐怕就地位不保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一个同样穿着白袍的女孩,扎着双髻,只留了两缕细长的发丝从额角一直顺着耳根滑下,搭在胸前。
“小舟姑娘。”路易正了神色行礼。
叶长安的妹妹叶小舟端着一杯豆腐花,笑道:“以前宴会你不还挺积极的,怎么今天这么颓废?”
“我……”路易欲言又止。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对于争权,反倒不那么上心了。“最近太累了,我想先静静。”最后他如是说道。
叶小舟收敛了笑容,颔首:“我听说了江鹤颜的事,对此感到遗憾。”
路易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他正在极力试图忘掉那些让他心痛的画面,他宁愿把那些记忆全部驱逐出脑海,再也不要忆起。
每一次回想,于他而已都是无尽的折磨。
“但是真的不试着表现一下自己么?”叶小舟歪着头看他,“你妹妹现在很受宠诶。”
路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不是么,一个身着宝石蓝色晚礼服的女孩正处在热闹的中心,脸上挂着甜蜜讨喜的笑容。面对如此多大人,她却没有丝毫紧张,用稚嫩的童音讲着趣事,甚至把家主们逗得哈哈大笑。
“婉然一向比我强。”路易叹气。路婉然能言善道实力出众,是一流的领导者,偏又长得乖巧,深受大人们怜爱,况且她还尤其擅长用甜言蜜语来博得关注。
五个孩子中,她和路明空是最有希望夺得家主的人。
不过她也挺辛苦的吧……不知道是不是三房从小灌输事必争先观念的原因,婉然背地里确实很拼命,在学院里既是学生会副主席又是舞蹈队领舞,还是金融社社长,同时学业成绩也排名前几。据说她二年级时曾单挑三个四年级学生,险胜,因此冠有“灵魂女王”的称号——她是灵魂属性的。
路易有天半夜上厕所曾无意间往窗外一望,发现路婉然正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锻炼灵力。
“不争取一下怎么知道呢?”叶长安浅浅地笑着,“我先走了。”他牵起妹妹的手一道离开。
路易望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地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其实他也知道,若真是路婉然当了家主,那么自己以后必定没好日子过——或许是单论战斗水平,她确实比不上自己,因此才格外厌弃他。当然也可能是三房暗中教唆。
战斗水平……路易怔怔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在那里,是不是真的埋着一块生命碎片?
他随手把高脚杯放在路过的侍者的托盘上,整了整衣襟,大步走向古亭灯火辉煌的中心——也是权力的中心。
是不是守护者已经不重要了,生命之源又不能助长他的势力。叶长安说得对,有些事情,不争取一下怎么知道呢?
2022.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