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琮挑眉,不置与否。
她道:“这里是邕城吧,再隔上一些时候,会有篝火晚会,你去买些烟火,摆成蛇形,在郊区那边放起来,别人会懂的。”
夜合长叹息:“哎——”
“我会小心谨慎的。”她说。
“哎——”夜合继续叹息,忽然语气一变,道,“我想起我刚刚离开的时候一锅土鸡汤在炖着,算着时辰,好像要焦了!我要赶快走!”
“……”她遥望着那个急旋风一般的背影,觉得这鸡汤就算拯救回来了,也不会有人喝的吧,那何必如此执着于煮汤呢?
“喂——记得放烟花给我看啊!”她朝着她的背影喊道,希望她能放在心上……
之后的几天,她承受了夜合无微不至的照顾,对方凶神恶煞逼她喝药,又没轻没重地下手给她上药,说这样能让她记得深刻些,以后少做些以身涉险的事情!
最近夜合还迷恋上了厨房,从农家买来许多土鸡土鸭还有猪蹄,一日三顿变着花样给她熬汤喝,让她简直有种她是孕妇的错觉,偏偏夜合在她母后面前也是一有头有脸的大女官,这种煮羹熬汤的事情,她早就生疏不已了,可想而知那味道……
皇帝并非专程来逮她,见她无碍后,便离开了,应该是去了边关。这日她正愁着散发着浓浓味道的鸡汤该如何处置的时候,救星皇帝归来了。夜合识破阴谋诡计的眼力极好,每次她将那鸡汤给倒了,总会被她揪出,平日里屋内又没旁人,这一回,能为她分担鸡汤的人来了,可不让她心花怒放么?
夜合最近熬的汤,味道比最初的时候好上了不少,给皇帝喝,没问题吧!嗯,肯定没问题,或许还能被他赞一声!
她立马迎了上去,将鸡汤恭敬地递给了他,道:“陛下满面风尘,忙于公务,应当要多补一补。臣得知陛下将归来,特地命人熬了这碗鸡汤。”
“曲爱卿的伤,好得利索了?”他不咸不淡地问,又感叹了句,“爱卿未卜先知的能力又有所增强啊。”
“会挽弯弓如满月,跃马平川没问题!”她道,“那还不是陛下您教育得好。”
他瞅了那鸡汤一眼,不接过去,也不说话,就瞅着她,又是那种颇具洞察力的目光。
她被瞅得心慌慌,思考着她脸上是否沾上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他又在想着什么折磨人的主意。
“爱卿如此殷勤,可是心里有了主意?”良久,他说。
她不解:“什么主意?”
“以色侍君。”他直言不讳。
“……”
她继续装傻充愣扮糊涂发呆望天状,哎呀,陛下怎么还不接过这鸡汤,她的手举得好酸啊……呵呵呵。
他不急着等她回答,反而拿起汤勺,舀了一口汤,细细地品了一番,道:“这鸡汤本身的味道太淡了,又多了一股子咸味,爱卿受苦了。”
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差点说“陛下就您懂我的心”的时候,他将那汤勺放下,道:“朕不是个见不了臣子受苦的君王,爱卿将这鸡汤给喝完了吧。”
“……”
她含泪望着他用过的汤勺。
他挑眉,望她,“怎么,嫌弃朕用过的汤勺?”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这鸡汤难以入味。”她道。
好吧,她的话再度前后矛盾了,于是果断地将那鸡汤一股脑儿地灌了下去,立马见底,喝完咂咂舌,道,“这鸡汤的味道真是太美妙了。”
“行了。”他今日有些不耐烦的模样,道,“朕不日将启程返京,爱卿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准备准备行李,就可以上路了。”
“上路……”她咀嚼着这个词,皇帝陛下这是咒她吗?
“嗯。”他肯定地说,“爱卿可别是烟花没有玩够吧?”
她好奇地说,“陛下,您怎么知道臣去玩了烟花?可惜那烟花受潮了,始终点燃不了,可愁死我了。”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然后道:“那是,朕特意命人浇湿的。”
“……”她默默地想,皇帝太无聊了,皇帝的眼线也太无聊了!须知那日篝火晚会,夜合整整买了两车烟花,还是从不同店内买的奇巧漂亮的烟花,居然没一个可以点燃的,都是受潮严重!以至于让她郁闷地将那些烟花里头的火药一个个倒出来,然后撒成一个扭曲的形状……
可怜她还没探清南朝到底是啥情况呢,她的计划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入了夏,天气愈发地炎热,尤其是舟车劳顿之时,浑身上下都是黏黏的,让人恨不得一日洗三次澡。赶路时,偶尔停下来休憩,都能够听到知了在树林里叫着的声音。
皇帝照顾她的伤势,又怕她遭遇山贼,被拦路抢劫而后“生死不明”,特别派了几个侍卫,专门护送她回京城。而他轻车简从,先行一步。等她回到帝都的时候,他早已处理政务许多时日了。
她前脚刚回曲府,他后脚就来了,一身锦衣华服,精致尊贵,极有闲情逸致的模样,甚至还拿着一把折扇,扇坠是玲珑剔透的玉石,雕刻的盘龙栩栩如生,扇面绘着壮阔浩瀚的山河。他虚扇着扇子,也有种文人雅士的风雅,他道:“爱卿可让朕等候多时了。”
她正气喘吁吁地指挥下人们整顿着曲府,衣服的袖子挽到了胳膊上,一只手叉着腰,与他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他如同阳春白雪一样浑身清爽,她就像是热锅里的馒头一样,满头大汗!不对,馒头是不会流汗的。
“陛下,臣这边还没有安顿好,陛下您就来了。”她道。
他将折扇收起,显然是不习惯用这种文人卖弄风骚用的物事,将其递给了身旁的近侍,他道:“曲阳春,你想升个什么官?”
“唔,侍郎吧?”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六部侍郎在本朝,是正四品的官。
面对她的狮子大开口,他没有立马拒绝,反而问她,“爱卿自中了探花,到如今,有多久了?”
她正想掰着手指细细算下,他已经替她解答,“不用算了,不足半年。侍郎断然是不成的,何况此时也无空缺。”
就知道他不会轻易让她升官,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脑袋瓜里拼命想着有什么官职是正六品以上,却是四品以下的时候,他已经含笑对身边的近侍宣布,封她为从五品的吏部考功司郎中。
她立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吏部!那可是六部里面权限最大的部门,掌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无疑是天大的一块馅饼,郎中虽是从五品的官,但在吏部也是说得上话的,不仅能够分管吏部的事务,还能够协从护卫皇帝,能给皇帝提建议、备顾问和差遣,算是天子近臣了。
他明明对她还是有怀疑,竟然能在这么大的程度上放权,还是……他根本就是想试探她?
“臣觉得,无法胜任这个职位。”她想了想,还是以退为进,拒绝了。
他眼睛一眯,一言九鼎,道,“朕说让你当,你就当。朕说升官的时候,你可是狮子大开口,随便一说都是侍郎,如今就是个郎中,还当不起了?”
她露出为难的样子,道:“臣一定会竭尽全力,给陛下当好这个差的。”
他这才满意地点头,“爱卿今日早作休息。明日早朝,金銮殿给你留个位置,午后,便随朕去骑马吧。”
骑马!这大热天气去骑马,简直是遭罪!但她只能弄出一副幸甚至哉的神情,道:“陛下,臣不胜感激。”
他微微一笑,不点透她。
等到她将行李整理得差不多了,方才有了闲情听听这些日子京城里有什么见闻。
话说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家伙,将她在南北朝大战时候的败果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出来,还加上了许多对她极其贬低的形容词,以及诸多不实的数据,比如说“摔了个狗啃屎”、“那声音尖细得和太监一样”、“那个窝囊废带着五万精兵围困五千老弱病残,居然还能够元气大伤归来”之类的,让她觉得她的形象受到了有史以来最颠倒是非的败坏,正想着让人去市井中散布于她有利的消息的时候,跑去听八卦的妙药归来,一副非常兴奋的模样。她不由得斜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了?”
他道:“大人大人,您现在可出名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评论都是关于您的呢,说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得到陛下的青眼,将来肯定青云直上,您年纪轻轻,做官还不到半年,就当上了五品官,可把状元榜眼他们给比下去了!”
“说人该说的话。”她道。
“他们说……”妙药用非常快的语速不停顿地复述了他们的话,道,“他们说大人您明明打了败仗,放跑了敌军将领,让我军实力大损,还负伤归来……却还能够升官被提拔,其中有非常大的猫腻。”
趁着他大口喘息的间隙,她问道:“猫腻是什么?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猫腻就是——”他用极小的声音道,“大、人、您、欺、下、媚、上,以、色、侍、主。”
“……”
“他们都赞叹您一声,佞臣哪大人。”
虽然她的目标便是佞臣,为什么听着妙药用这么兴奋、这么骄傲自豪,甚至与有荣焉的口气说出来,她却觉得非比一般的别扭呢?
她默默道:“你家大人被说是佞臣,就这么值得你高兴吗?”
妙药收敛了一下情绪,严肃道,“不好意思,适才讨论八卦太激动了,咳。”
隔日,市井间的流言有了升级的趋势,就像是火上浇油一样,话头也慢慢转变了,诸如:曲大人长相阴柔,有名伶之风;善于专营,乃一以色侍主的佞臣;竟公然向陛下要官职,可见私下里龌龊的心思多了去了;可惜天子英姿,后宫空虚多年,本以为陛下真是殚精竭虑为国而三年不立后,结果却是好了男风,还喜欢上了这样一个窝囊废……就连同早朝上大臣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带着一种不屑同流合污的鄙夷,目光始终在陛下的身上和她的身上徘徊。
可怜她躺着膝盖也中箭啊,没有人同情也没有人相信是陛下强迫未遂啊。
不过话说回来,她那天向陛下要官职,曲府里在场的也不过是那几个人,这让她严重怀疑出了内鬼,认为是妙药将这些事情给散布出去的!
这些都是后话,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这些流言。许久未曾这么早起,让她在金銮殿上还昏昏沉沉的,眼皮不停地垂下来,等到她稍微清醒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那引路的太监,也不知是怎么给她引的,居然让她站在了吏部侍郎的前头,抢了侍郎的位置。
“这位大人好生面生,莫非是陛下新提拔的我的上司?这朝堂上的顺序,是按照官职高低排序的。”这是个而立之年的儒士,强忍着怒气道。
“唔,不好意思。”她这时候转头想去找引路太监,却不知他在何处,更不知道应当排在何处,正尴尬的时候,正巧这时,皇帝驾到,众人跪倒,山呼万岁。
他眼尖,很快地注意到了朝堂上的口角之争,声音幽沉地从殿上传来,“怎么回事?”
“朝堂上的位置本有排序,这位新来的大人不懂,臣正同他说着呢。”
“不过是位置罢了,纵是让让又能如何。”皇帝陛下道,再度给她树立了一个敌人。
汉语博大精深,这位置可不是单纯的一个位置,朝堂上的人都懂,彼此目光交错了几眼,对她的目光又莫名其妙地厌恶了几分。
那人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皇帝沉声道:“倒是你,林玄生,本分工作不做好,成天计较着这些细枝末节作甚?朕微服出行,那新升的浔阳刺史明明镇日里鱼肉乡里,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怨声载道,他原先任上的时候,甚至买凶杀人,逼死了一对母女,你给朕的考功表居然给他评定了优秀!你怎么办事的?”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这名林姓同僚瞬间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连呼恕罪,皇帝却是连理也不理,举出了好些贪官污吏的事件,严令要彻查到底,明白人都知道他撞上了枪口。
直到那林某人被革职查办,她才明白这人的官职是吏部侍郎,还真是撞到了枪口上。这位浔阳刺史如此恶贯满盈,却直到帝王亲察才败露,必然是往上头塞了好多东西,这些东西哪能都到了林侍郎的手中,肯定上头还有人收着,一同帮忙遮掩了。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陛下不敢贸然罢免吏部尚书,只能让吏部的人将功折罪了,由此她联想到她此刻的位置真是烫手啊,一上来就碰到这样的大事件。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站在金銮殿上了,上回粉墨初登场,乃是主角,这次当个旁观者,轻松自在了许多。
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早朝,从前在北朝的时候,也混入朝堂中听过几次朝会,躲在垂帘之后,等退朝后,再同太子哥哥慢慢讨论。如今看着南朝朝堂上剑拔弩张,倒是有些兴味盎然。
南帝继位之前,发生过两场政变,清洗了反对势力,许多老官员在变故中被更迭掉,故而新人更容易出头,朝堂上的官员不多,也普遍比较年轻,南朝男子的姿色比北朝更好,一眼望去,便有许多个合她心意的。北朝崇尚的是健硕的体格,南朝练的是周身的气度,更符合她的审美。
阳琮正袖手旁观,欣赏着花样美男的时候,皇帝陛下点了她的名,道:“曲爱卿为官不久,从民间而来,这回在宫外待的时日挺多,沿路上肯定有很多所见所闻,定然有许多新鲜的见解。”
冷不防被皇帝提到,并且话语中用了这么多肯定句,这又是她第一次在朝堂上发表自己的言论,必然不能够随便敷衍,何况群臣们都趁着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她,她也要挽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她清咳了一声,道:“臣觉得吧……”
她顿了顿,努力回想着刚刚他们说到何处,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臣以为,下梁不正未必上梁歪,只能说是下头的人表现得太好,营造出四海升平的景象,把上头的人给欺瞒住了,故而并不能怪周尚书同贪官沆瀣一气,只能怪那些贪官污吏太过于狡猾!”
说完这句话,周尚书周老人家将袖子往额头一拭,擦着淌下来的虚汗,冲着她微微一笑。
她朝上头的帝王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怒意也收敛了许多,看上去整个人平和又沉静,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
她继续说:“臣觉得应当想出一些方法,让底下的声音能够真正上达天听。比如说可以在各个郡县设置一个专门的箱子,并且不设任何人看管,百姓们有什么建议,或者在本地不能解决的冤案,着人写下,放入箱子里。派人定期收集箱子里的信传达给上级,然后从中央专门委派长相平常的人,混居在郡县的百姓里,一年换一岗,负责从民间监督长官。”
他的眼里微微有着赞赏,等她说完,目光相对的时候,道:“爱卿说得倒是不错,只是若真施行起来,仍会存在着诸多的问题。”
大臣们见他的面色缓和了,刚刚一片鸦雀无声,现在有人胆子大了起来,道:“臣觉得曲大人的提议不错,臣赞同,不过,怎样才算是长相平凡的人呢?”
她转头看向这人,唇红齿白,乌发黑眸,是她刚刚中意的俊才之一,也是长公主同已故夫君越大将军的独子,越善越小将军。
她冲着他微微一笑,他也回以一笑。
她道:“就是面貌体形没有什么明显特征,放在人群中,眨眼就不知道是哪个的。像大人这样的便不算是平凡了。”
她露齿一笑,眼睛微微笑弯。
东羡看着她这样拈花惹草的模样,真不知道她来南朝到底是来祸害满朝文武还是来祸害他的!他开口打断她接下去的赞美,道:“既然如此,曲爱卿暂时领了侍郎的职位,好好配合周尚书吧!”
“臣领旨,必当竭尽全力。”她道。
阳琮正好对上他微嘲又别有深意的目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又做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