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琮在鬼门关徘徊了几圈,才被救了回来,而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眼睛哭得红肿的夜合,她的额头上有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淤青,但比较淡了。
阳琮第一反应是,皇帝兴师问罪,要追究夜合的连带责任吗?不过何必多此一举,将她送到她面前来?莫非是想要尽她们主仆一场的情谊?
她正想着,夜合眼里已经滚下了眼泪,欣喜若狂道,“公主,您终于醒过来了,奴婢等了您好多天,生怕您就这么……就这么……”
阳琮看着一向悍勇的夜合哭成这样,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夜合见她想要起身,忙扶了她一把,然后将垫子放在她的背后给她靠着。
“夜合,你怎么在这儿?是谁让你来的?他们对你怎么样?有没有苛待你?”
夜合忙不迭地摇头。她八天前就来到这里了,那时所见的画面她至今印象深刻。从来意气风发、众星拱月的阳琮公主,竟然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满面尘土,狼狈得很。她将公主的衣服褪下的时候,都粘着血肉。
阳琮昏迷不醒,夜合去了附近的寺庙许愿,沿着路连磕了九十九个响头,回来的时候,却得知阳琮的病情恶化,犹如晴天霹雳砸了下来,所幸苍天有眼,她的公主终于没有大碍。
夜合哽咽地将她所知道的事情讲了一遍,阳琮听完,喃喃道:“也就是说,没有人发现我的女儿身?”
“应当是,公主伤在肩膀,我那天帮公主换衣服的时候特别小心,这几日的换衣擦身,都是经我的手。”夜合道。
她淡淡地应了声,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侥幸、惊喜、失落、希望纷至沓来,分辨不明,原先坦白从宽的决心被动摇,就像是绝路中,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他没有发现她的女儿身,自然联想不到她是北朝公主。她的父亲是北朝人这点,她从来就没有刻意隐瞒过,她对于北朝人有些不忍之心也情有可原,毕竟她考的是文科而不是武科,来战场只是意外之事。
但这样一来,那天晚上他亲吻了她,难道真是因为他有潜在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阳琮天马行空地想着,猛然间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真相!
她觉得为了挽救她的清白,也许可以举荐不知身在何处的顾大人以身侍主,以换得他俩的功名富贵……正想着的时候,夜合突然换了称谓,阳琮这才惊醒过来,听到了外头极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夜合说道:“有位大人将我从京城领到这儿来的。不过先前因您病情恶化,这位大人可没少被大夫骂。那大夫是此处寻来的,在当地挺有名气,也真是桀骜不驯,一旦医治有不顺心之处,就把大人骂个狗血淋头一次,所幸他医术高明,公子脱离险境,大人才忍了下来。”
阳琮正寻思着这位大人是何人的时候,东羡正好走进来,停在门口,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静谧的金色。
“大人。”夜合叫道。
东羡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示意她下去。夜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阳琮,有些不放心。
东羡道:“曲大人昏迷多日方醒来,腹中应当空得很,你下去为他准备些吃食吧。”
夜合这才退下了。
阳琮原先还觉得真是大哉我北朝,小小的夜合竟能不屈服南朝皇帝的淫威,还要他两度屏退她,才肯退下,后来才反应过来,敢情皇帝是隐瞒了身份,夜合所说的那位大人便是皇帝陛下啊。
也就是说,那位被民间的大夫骂个狗血淋头却不能发作的大人是皇帝陛下?
阳琮想到焦躁的大夫破口大骂皇帝的情景,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这样万人之上的身份,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他是会平静无波淡然接受,实则内心澎湃,恨不得把大夫给扔出去?还是认错态度良好,诺诺称是,好言相劝?或者是据理力争?不过应该会是熟视无睹吧。
刚刚夜合说的那些话他定然是听到了,但脸上丝毫没有尴尬之意,依然云淡风轻。看到她脑补地乐不可支,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以示警告。
等到夜合的身影已经离去了,东羡走进屋,目光就变了。从原来的淡然变得深沉,紧紧地锁住了阳琮,像是无形的刀刃,所到之处,隐隐生疼,他整个人变了个模样,从暖煦的艳阳天,变成了冰冻三尺的酷寒日,阳琮的脑海里闪过千万种思绪,脸上的笑僵硬在那边,虽然努力克制着,然而身上却沁了一层的汗,腻得很。
等她心里的那根弦快要崩断的时候,东羡目光一收,悠然地看向远处,然后若无其事道:“曲阳春,当朕的男宠吧。”
阳琮瞬间错愕,严重怀疑是高烧把她的耳朵给烧坏掉了,以至出现了幻听。那紧张的心跳声慢慢平复,她回味着他说的话,不可置信。
“陛下,您,您不是开玩笑吧。”阳琮干笑了两声,“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他居然非常严肃认真地点了下头,淡淡道:“朕考虑了挺久,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决定。爱卿姿色尚可,尝起来味道不错,也不算太辱没朕。”
滋味不错……阳琮瞬间想起了在浓醇酒味中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吻,老脸羞红。想当初在北朝,这种话应当是她对人说的吧!如今被人吃了豆腐,居然对方还是一副嫌弃的模样,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陛下,这个决定不好,请三思。”阳琮灵敏地反应了过来,吓得屁滚尿流地从床上爬起,却因为浑身无力瘫倒在地。她顺势下跪,扯住他的袍角,声泪俱下,道,“陛下……臣知错了!您别开玩笑啊,臣经不起吓的,陛下还是给臣一刀两断来得干脆吧!”
一定是她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他他他,怎么会对她提出这样的请求呢?
堂堂的北朝公主此刻毫无尊严,目光坦诚,只为南朝帝王收回一句玩笑之话,容易吗?
“朕并没有开玩笑。”东羡面目表情,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
阳琮低着头,果断陷害着京城邻居:“陛下,臣可以理解您有龙阳之好,然而,臣乃蒲柳之姿,哪敌顾大人琼花玉树,倾城绝世之色。虽然顾大人平时看上去木讷了点,不解风景憨厚老实了点,但是诗词华章,擅引经据典,璞玉可雕琢,又能与您讨论政事,一人可多用,能者也要多劳,您要三思而后行,不要捡了芝麻扔了西瓜啊!”
“曲阳春,朕记得你当初说对他的风仪心生倾慕之情,如今又将他推向朕,这种给人两肋插两刀的行径,说出去真让人寒心。”东羡淡淡道,却是又想起了当初的那一茬。
“……”阳琮默然,为什么他的记忆力这么好啊!她长叹息道,“陛下,这叫作举荐,臣是倾慕顾大人,且陛下龙章凤姿,堪称天底下第一的好男人,臣是为了他的终身幸福着想,心爱的人快乐幸福,臣也快乐幸福,臣相信陛下您会好好待他的。”
“看不出来,曲大人还有这样的奉献精神。”东羡微嘲地笑着,“但朕就是认定你了。”
阳琮力图改变他的主意,一边用她所知道的词语无限贬低自己,又把顾玠捧得老高,将他们美好未来携手朝堂共谱君臣佳话的美好前景展示一番,还是不能改变皇帝的主意。
皇帝如同听说书一般在旁边好整以暇地听着,等到她说得唇干舌燥的时候,他还适时地给她递上了一杯水,她继续说:“陛下,您应当考虑一下臣的意见,将目光投向他处,当然不要认为臣是个落井下石的人,臣是为了顾大人和您着想。”
“既然朕这里不是龙潭虎穴,在爱卿的形容里,朕也尚算过得去,为何爱卿就是嫌弃朕呢,莫非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皇帝陛下听完说书,一针见血道。
阳琮心中默默叹息,只因生是女儿身,硬件方面不过关,不能够忠诚地追随断袖的风尚啊。万一不小心让皇帝情根深种结果发现她是女儿身,那不是造孽么。
“男男授受不亲。”她道,“臣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觉得,臣还是喜欢女人的。”
“像翠花那样的?”他说。
“……”阳琮真诚地望着他。
“朕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对于爱卿的口不择言,朕可以暂时理解为爱卿太过于受宠若惊乃至神思恍惚造成的。”东羡微微一笑,“不过,若再听到爱卿这等朝秦暮楚的话,那翠花便不能留了。朕可不希望爱卿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拈花惹草。”
阳琮心里默念断袖悔一生,当即哀号一声,抓着他的袍角,泪流满面道:“臣不过是马失前蹄了一次,导致延误了军情,放跑了敌军,臣战胜敌军夺军功的心是真诚的,归根究底是臣的那匹马不够好,臣不想往前的时候,它偏偏发了疯似的向前冲,然后在危险关键时刻,居然把臣给摔下马了,要不然,臣绝对能够旗开得胜,生擒敌军将领。陛下您饶了我吧,臣已经无数天没有洗澡,身上发臭了……臣也不爱洗澡,臣夜晚打呼噜磨牙说梦话……臣的习惯非常不好,您不能委屈了自己啊!陛下,您看到臣的泪水了吗?这是臣忏悔的泪水,这是臣为君着想的泪水,这是臣……”
阳琮话音未落,便有一只微凉的手指落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抚,然后淡定地揭穿她,“曲阳春,假哭的时候记得挤出眼泪。”
她扭头,道:“陛下,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眼泪,是流在我心中的眼泪。”
“……”东羡将她抓着他袍角的手拍掉,悠然道,“曲阳春,不论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朕暂时不追究。该断的袖还是要慢慢断的,朕给你一些时间来适应。不过,你这次九死一生,便算是朕对你的惩罚,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朕决不轻饶。”
她眨眨眼,看向他,“只有这种惩罚?”
“嗯。”
“不贬官?”
“不贬。”
阳琮兴奋得站起来,欢快地摇晃着他的袖子,道:“陛下!您再带臣出去喝几坛酒吧!再给臣插上几刀!随便给臣升个官儿吧!”
东羡拉她起来,居然朝着她脖颈处闻了两下,“爱卿虽然数天不洗澡,然而天生好闻,纵然几年不洗澡,朕想也是无碍的。”
“……”阳琮立马就蔫了。
东羡见她这副模样,眼睛里面染上了一些笑意,不像之前无论他说什么,他怎么笑,眼底都是一片清明冰冷。
他道:“曲阳春,朕回朝后赐你御前听政的权力。不过爱卿记得准时上朝,迟到一次罚十个板子,朕会命人好好看着你。”
听到前半句话,阳琮还眼睛一亮,后半句话……却让她觉得屁股隐隐生疼。这是明升实降好吗?而且,她始终有种这板子迟早一天会让她屁股开花的预感。
东羡还嫌给她的一个棍子半颗糖的程度不够,又道:“另外,爱卿的骑术尚待改进,为避免下次爱卿犯下类似的错误,等回了京城,朕亲自指导你的骑术。”
阳琮回想起她当初学骑马的血泪史,再度觉得屁股开花,立马回道:“臣可以自己练的,绝对起早摸黑不偷懒!”
“嗯?”东羡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股妖娆的感觉,“怎么了,嫌朕教不好你。”
“陛下的骑术自然是百里挑一,臣哪里敢嫌弃呢,只是臣驽钝,学做事情呢,总要比别人慢上三分,多花许多时间。臣是觉得陛下日理万机,为这一点的小事耽误陛下实在是罪孽深重。”
“朕看爱卿于诸事倒是通透得很。这骑术爱卿又不是没练过,顶多是练不好罢了。”东羡懒懒道,“爱卿现在是正五品的官,回到京城后监军的职位是要撤的,但六品以上的官阶总是跑不掉的,寻常的人哪里敢好好训练你?朕不想爱卿花拳绣腿,赶明儿在宫中阴差阳错地给朕放跑了刺客。”
“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了。”阳琮认命,多说无益,总觉得他在挖无数的文字陷阱给她钻,虽说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但难保哪句话被他揪出错,给发落了。
哎,她不过是标榜了几个月的佞臣,欺君、纵敌、战败还都占个全了。
于是阳琮的《佞臣手册》里又添了崭新的一句:第四条,坚决听从皇帝的命令,若有异议,遵从见好即收的原则。
而后阳琮慕名久矣、有勇气破口大骂皇帝的孙大夫进来给她好好检查了一遍,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位约莫有五六十岁的老人家,精神矍铄,长得却一副很桀骜狷介的模样,看上去挺怪癖的。
孙大夫检查完了,又数落了皇帝一通,言下之意都是因为他的粗心大意,才导致医者如此忙碌,真是太让人不省心了。
阳琮这下是近距离地看到了皇帝陛下被训的场景,不过他倒是异常淡定,矜持有礼地询问着她的伤势,愣是将老人家的怒火给平息下来了。
之后孙大夫的脾气比较好了:“没有大碍了,不过也要记得,这段时间不要饮酒,及时喝药,饮食规律,还不能洗澡,像前几日一样擦拭身体即可,注意避免伤口,按时上药。”他本着医者本职,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一通,东羡还会针对他所说的问题,提出一些疑问。
阳琮对这孙大夫佩服之极,真是不知者无畏啊,若是他得知面前这人皇帝的身份,怕是受宠若惊到惊死。
孙大夫准备退下的时候,看到了她炽热的眼神,被吓到似的,摇摇头,走时还喃喃道:“奇怪了,应该没有烧糊涂了啊,怎么这眼神让我看起来怪怪的。”
东羡的目光再度转向了阳琮,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恰似当初她同夜合的绯闻被他得知时的目光,只差没说上“爱卿原来好这口”了。
阳琮简直不敢将自己和孙大夫联系在一起,于是她婉转地下了逐客令,“陛下来这边疆,应当有许多要事,臣的这点小伤,就不耽搁陛下了!”
东羡脸上的笑意更浓,想必真的有事,又得知她无大碍,也没闲情逗趣了,接着就毫无愧疚地扬长而去。
他走后不久,夜合便进来了,见阳琮全身汗湿,给她舀了热水,用来擦拭身体。
夜合朝着四周望了望,见无人,小声道:“行动暂缓,让各处的眼线最近安分点。”
她回:“段将军逃走的时候我已吩咐过了。”
她微微闭上眼,夜合将四周的门帘给拉下,然后将门给紧紧闩住。张目四顾后,将她身上的缠胸带解下,细心地擦拭起来。
她低头,附在夜合的耳边说,“不止你所知道的那些。”
她又列举了些,夜合眼里露出讶异的神色,她说:“公主,你把麾下的暗卫都派到了南朝来也就罢了,但你居然没留他们在身边保护你!”
“这就像一路撒种子一样,撒着撒着种子就撒没了……我这不是想以后跑路了方便些嘛。”
“人家是撒豆成兵,你却是撒兵成豆。”
夜合久久无语,手下的力道也不自觉地重了,她叫了一声,夜合叹道,“公主你如今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女扮男装也就罢了,还扮成瘾了,入朝为官了,这下脱身可不易了,看你怎么玩儿。”
“没办法,只能见机行事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啊!”她笑得没个正形,飞快地从夜合那边抢过新的缠胸布,熟练地绑起来。见夜合依然沉溺于她自己的小悲伤世界里不能自拔,她只好道,“我父皇只有一子一女,作为女儿,自然要为家国多奉献一点,这联姻未必能成,就算成了,也能背信弃义。南北朝实力悬殊太大,总要采取些非常手段甚至主动出击。我虽不希望大动兵戈,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只是这次两国交战,让我有些看不清形势。所幸,目前而言,南朝应当是只守不攻。”
“如何断言?”夜合道。
她胸有成竹地笑道,“山人自有慧眼。”
“就你嘴贫。”夜合轻轻地用指头点了一下她的头。
她乐呵道:“南朝可有个昌郡王啊,最近南帝正派人查他呢,过不了许久就要动一动了。南帝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不会容许被人内外夹击的。”
昌郡啊,她到底要不要掺和一下呢?
“你是真打算不嫁南朝?”
“当个朝不保夕随时会被迁怒的皇后哪有当个无法无天的公主舒爽。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总是喜欢多看美人,指不定哪日就会红杏出墙被抓奸在床了,何况父母膝下只有我一女,离得远了总归思念。和亲这事若非迫不得已,哪里会送唯一的嫡公主。以后找个宗室女,封个公主——也差不多了。”阳琮道。皇帝虽则不错,虽让她心有不舍,不过忍忍也就过了。
夜合的眉头已皱成“川”字,想想皇帝的样子与来南朝之前她主子的交待,道:“其实嫁南朝也未必一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