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艳红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吵着要回家休养,汪竞只得把她接了回来。她哼哼唧唧地拄着拐杖进了门,往床上一躺,伸手要吃要喝。莫心洁赶紧进厨房给她做,汪竞忙着赶稿子,没时间陪她,她唤了汪丽卿进去玩。不一会儿汪丽卿哇哇哭着出来了,头上磕了个包,流着血。莫心洁忙给她包扎,饭做了一半,只好停下来。何艳红不满地问道:“什么时候能吃饭?每次我来都是伺候你们吃伺候你们喝,轮到你们了,半天做不好饭,连水都没得喝。”汪磊放下作业,接着去炒菜。
一会儿菜端上桌,汪磊扶着她下了床,给她盛了饭菜。她边吃边撇嘴:“这味道,也就勉强做熟了吧,哪里是炒菜,纯粹就是水煮。你妈平时就这么做饭?你就学了这些?多少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汪竞听得刺耳,不悦地说:“他做了多少年饭,你做了多少年饭,能放到一起比吗?多少同龄的孩子连饭都不会做呢,他已经帮他妈做了好几年饭了。人家母子相依为命本来就不容易,多说些鼓励的话嘛。况且挺好吃的,我都做不出来这么好吃的饭菜。你看卿卿吃得就很高兴,说明做的很好嘛。卿卿喜欢哥哥呢,难得这么好的家庭关系。”何艳红冷笑道:“好嘛,你们是好父子,都是姓汪的,说话做事自然是一条心。我是外姓人,在你们汪家任劳任怨了几十年,老了还要被老子儿子孙子嫌弃,不拿我当人看待。婚是你自己要离的,可不是我教唆的,别把怨气洒到我头上,通过贬低我来表现父子情深。我也离婚了,你满意了?背地里不知道多高兴呢,总算落到同样的下场了,谁也别说谁!拼命地维护儿子,你能换来他多少认可?生疏了这些年,连句爸爸都叫的那么别扭,小心养了白眼狼,回过头来又要懊恼。离婚几年了,拿你当爸爸了吗?被那个女人挑拨的可是心往一边歪,活脱脱你的模样,反正就是养不熟,至今跟我有一句没一句的,仿佛我亏欠了你许多!”汪竞一声不吭地听她抱怨,冷着脸,一副软抵抗的模样。何艳红气得摔了筷子,跑进房间去哭。没人跟着进去,莫心洁低着头尽管吃饭,汪磊面无表情地看着桌子,时不时帮汪丽卿夹菜。
饭后汪磊继续写作业,他的手微微颤抖,明显注意力不集中,受了吵架的影响。汪竞招呼他到阳台上,他顺从地去了,眼睛盯着地面,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汪竞,有些慌乱。他分明知道汪竞想说什么,发自心灵深处的碰撞也许他一直期待着,但是面对的时候还是有些无所适从。汪竞同样逃避着他的眼神,尝试了几次以后讷讷地说:“奶奶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她一直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强势惯了,受不了别人对她的不服从。”汪磊嗯了一声,再也没有反应。汪竞懊恼地叹息一声,抓了抓头,望了一眼外面,咬了咬牙,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当初我和你妈离婚的事你一直心里不舒服,虽然你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主动选择了你妈,其实你觉得责任在我。是啊,你在她身边的时间远超过见到我的时间,你更依赖她的情感。你还怨恨我吗?”汪磊沉默了许久,缓缓地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习惯了只有妈妈的生活。”汪竞的心几乎碎了。他在他的生命中可有可无,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汪磊忽然问道:“爸,你后悔和我妈离婚吗?”汪竞也缓缓摇头,不过她的答案很坚定:“不后悔,我们协议离婚的时候都轻松了许多。性格差异太大,对彼此都是负担。你妈该有新的生活了,放弃过去展望未来,才是正确的生活态度。”汪磊对他的回答并没有失望,在他心里恐怕他并不十分期待父母的矛盾继续延伸数十年。汪竞苦笑一声说:“奶奶说的没错,我们之间是生疏得很,全然没有父子间的亲热。我很想修复,我很想补偿缺失的亲情。我不想我和你爷爷的故事在我们之间传递,一代一代地形同陌路,到老了的时候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乞丐一般渴求着儿子的重视。你长大了,越来越拥有男人的气质。以后若有什么困惑,可以跟我交流,我们都是男人,有着共同的话题。”他捏了捏他结实的臂膀,带着信任和欣赏。汪磊似乎很喜欢和他同称为男人,坦然接受了他的示好。
天渐渐黑了下来,汪丽卿哈欠连天,眼瞅着要睡了。何艳红锁了门,莫心洁只好给她洗了澡,让她在大床上睡。汪竞躺在沙发上一肚子气,恨恨地盯着锁紧的门。汪磊静静地看着他,努力了好几次才说:“爸,其实追我妈的叔叔……人挺好,其实不是我妈不同意,是我不同意,我怕我妈对我的爱被他分了去,我是不是很自私?”汪竞抚摸着他的头,低声说:“人之常情,谁都想要百分之百的爱,生怕被人分享。你妈为了你,牺牲了她自己的幸福,她是个好妈妈。我多希望能有妈妈全心全意地爱我,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妈妈爱你,你也要爱妈妈。你总会长大,离开她,拥有自己的生活,她一个人很寂寞,难得遇到合适的,还是让她追求幸福吧。”汪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汪竞忽而问道:“我倒是很好奇,谁能忍受她的洁癖。”汪磊嘻嘻笑了起来,调皮地说:“妈妈的洁癖没以前那么严重了,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她也在找自身的原因。她没有和我探讨,她老拿我当小孩子,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反思过,表现在实际行动上,不再每天拼命打扫卫生了,也不捉着我拼命洗澡了。把你洗跑了,她怕把我也洗跑了。爸爸,如果你没有再婚,你和妈妈还能在一起吗?”他的眼神分明流露出期望,虽然他明知不可能,但是还是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答案。几年之后两个人都做了很大的改变,如果男未婚女未嫁,复合就是孩子心中最大的梦想。汪竞不忍破坏他的梦,但是人总要学着长大,不能总是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象中。他微微一笑道:“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提,这几年发生了很多变化,若是当初没有离婚,我们谁都意识不到婚姻的真谛,只会被那段婚姻拖垮。不可否认改变是有一些,但是我是在认识了你阿姨以后才逐渐有了这些改变,在你妈手上,我会故态复萌。你说一物降一物也好,克星也好,反正我的改变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被动变化的,我这种人惰性很大,若非被逼无奈,否则能一直滑下去。我和你妈的缘分早已尽了,她有她的真命天子,有的时候放手才是成全。不过我们的父子关系还在啊,并不因为家庭关系的变动而变动,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始终是父子,你始终是卿卿的好哥哥。你阿姨前面的儿子小威同样经历了父母离婚的痛苦,刚开始的时候他很叛逆,故意搞破坏,现在生活的很好,阿姨仍然疼他,并不因为有了新的家庭而冷落他。你看他总是很开朗吧,只要有爱就有希望。小伙子,舒展开你的眉头,像个男人一样勇敢地面对未来。将来要承受的逆境可能比现在还要复杂还要艰难,怕什么鼓足勇气闯过去,我相信你!”
待到万籁俱寂之后,何艳红悄悄开了门,探头探脑地出来了。客厅里一片漆黑,何艳红摸着黑,一不小心撞到沙发扶手上,摔了个大跟头,惨叫一声倒了下去。汪竞开了灯,看到她头上呼呼地冒汗,疼得龇牙咧嘴,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又崩开了。他一声不吭地扶她进了卫生间,待她出来,又送她回到床上,关了灯,默不作声地躺回沙发。房间里传出压抑的吸气声,显然是疼得厉害。汪竞轻轻叹息。汪磊在床上来回翻身,自然也没有睡好。
早上汪竞送汪磊回夏令营,在门口目送他进去,久久不肯挪开眼光。汪磊回头看了一眼,少了一些陌生多了几分热切。汪竞心头暖了一下。这孩子到底是懂事,慢慢的能够担当家庭的变故了。他的心里还有点别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融化他的心还需要很多努力。回到家里,莫心洁已经上班去了,何艳红在床上直哼哼。她不敢动弹,稍微动一下就钻心刺骨的痛。汪竞送她去了医院,又给她办了入院手续。她不愿意请护工,嘟嘟囔囔地说:“护工对我不好。”汪竞撇嘴说:“谁能受得了你诸多的要求!我没空,只能找我爸来,至于他来不来,就不是我能控制的。如果他不肯过来,只能将就护工。”电话打通后,汪毅力倒没有迟疑,很爽快地答应了。汪竞简直不敢相信,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释然。连着几天阴天下雨,他的痛风应该是发作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来上海看病。
汪毅力来到医院,何艳红正在输液,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汪竞在旁边守着,焦躁地看着钟表,见到汪毅力进来,如释重负,把相关材料交给他,急忙去上班了。汪毅力给何艳红剥了橙子,劝说道:“干嘛非跟孩子置气,他工作忙得很,哪里有时间往医院跑。他两个孩子,压力大,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何艳红冷笑一声说:“你倒是很会为他着想,就是不为我着想。儿子跟你贴心吗?几十年了,他看你的眼神始终是淡淡的,从来都没有亲热过。这是当儿子的该做的吗?活脱脱一个不孝子!养他有什么用?就是为了跟我顶嘴吗?我不过是说了小磊几句,他就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还讽刺我离婚了,我沦落了,我人人喊打了。我孙子我说不得吗?什么大不了的事,拿我开刀,用来讨好他儿子!他能讨好出什么结果吗?他自己不孝,做了个好榜样,还指望儿子给他亲亲热热地养老啊。谁的眼睛不是雪亮的?我这个妈当的有什么意思啊,整天被儿子欺压。还有儿媳妇,总是一副吊丧脸,做给谁看呢,不喜欢我直说,别背地里搞这一套让人恶心!她女儿磕着碰着了,那是她不小心,关我什么事,看她那样儿,好像是我按着她的头往床头撞似的。好人是他们,恶人是我,谁叫我点儿背呢,碰上这么一群人,都恨不得吃了我。”汪毅力静静地听她说完,厌倦地说:“你看人的眼光总是歪的,老想象着别人要害你,故意给你使绊子。谁对不起你呀,谁有精力对不起你呀,都忙着养家糊口呢,费那老劲儿对付你一个没多大对付价值的人。他们欺负你能得到什么?钱?荣誉?什么都得不到!小磊我们没带过,自然是生疏了,不叫你奶奶你生气,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这就是我们的业,等着老天的安排吧。汪竞对我的态度就如同小磊对他的态度一样,我收获了冷漠,我不希望他也收获冷漠。他有他的想法和做法,不打扰他就是了,对儿子好还不好吗?我倒是想对儿子好,弥补我以前的过错,可是没机会了,张不开口,拉不下这张老脸!我看人家心洁挺好,没跟你对着干,都是你想象的,人家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人,跟你斤斤计较,那不是自贬身价吗?”何艳红气得冲他大吼:“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汪毅力淡淡地说:“我自己这边的。”
晚上汪竞来医院的时候,汪毅力弄了张床在旁边陪护。汪竞哪里肯让他受罪,忙说:“这种床硬得很,根本没办法睡,还是开个房间吧,反正离着医院近,晚上又没有什么事,何必窝在这儿?”汪毅力呵呵一笑说:“没事,我习惯了这样的床,年轻的时候睡惯了。你妈需要人陪,离不开人。”汪竞冷冷地说:“睡熟了以后不需要人。”汪毅力执意不肯走,汪竞只得依了他。汪毅力指了指床,示意他坐下。他显然希望能多看汪竞两眼,他的眼光中透着热切。汪竞微微叹息,陪他闲聊了一会儿。何艳红在旁边直撇嘴,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上厕所,汪毅力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夜深以后,何艳红睡了,汪竞低声说:“我妈多半是故意的,跟小孩子一样,想引起人注意。”汪毅力叹息道:“我知道,她强势了一辈子,总是希望别人围着她转。那个……”他说话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脸上讪讪的。汪竞忽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应该是有对象了。何艳红的怀疑是对的?汪毅力吭哧了半天说:“你高叔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快六十岁了,带着个孙子……你不是不喜欢我租的房子吗?我退掉了,另外买的房子……”汪竞头都大了。汪毅力动了再婚的念头,原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女方带着孙子,恐怕是想靠着汪毅力帮她带大孙子。正如他自己说的,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女方图他什么呢?能减轻自己的负担也行啊。汪竞把这意思说了出来,汪毅力沉默了一会儿,颇有些丧气地说:“也许吧,图什么呢……”他的神情很是恍惚。汪竞安慰道:“有的是选择,何必局限在这一个?”
几天后何艳红出了院,汪毅力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何艳红哼了几声,冷冷地说:“这么着急回去,也不在上海多玩几天。”汪毅力无奈地说:“上海的住宿费太贵了,还是省点钱吧。要不你也回去,老在汪竞这儿不方便。”何艳红不乐意地说:“我没觉着不方便。”汪毅力并不坚持,淡淡地告辞了。转头来到汪毅然家,又说起了再婚的事情,惊得汪毅然水都端不住了,抖抖索索地说:“认识才多长时间就打算结婚?你了解她吗?她的家庭状况是怎样的?为什么她带着孙子?孙子是怎样的人?我不反对你再婚,可是应该搞清楚对方的情况再做决定,这么冒失地打算结婚,恐怕……”汪毅力讷讷地说:“她很温柔。”汪毅然哑口无言。汪毅力冲着女方的温柔就直接缴械投降,他想感受一下自己当家作主的威严。汪毅然激动地想说话,袁美华碰了他一下,他不再言语。汪毅力并不是征求他的意见,他只是来通知他,何须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