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好说歹说,恨不得下跪,表叔也是恩威并施,加之婶娘各种理论,他们不舍昼夜,打起了车轮战。再加之小外甥不好好吃,更不好好睡,一个劲地哭闹,和尚念经一般变换着各种音量和声调,只说: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要回去回去——!”
几人轻言劝解与大声胁迫结合,理性说服与情感教育交织。如同抑扬顿挫的笙萧锣鼓,或者和尚念经、道士做法、教授讲座轮番进行,其中又夹杂着动人的花腔女高音,以及排山倒海,电闪雷鸣,悠扬小曲,要死作活,杂呈的五味一古脑都塞给陈继良。让他不知是血糖或者血压高或低了,大脑充血或者缺血了,总之神志渐渐晕乎乎的,控控不住地崩溃了。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都早早起了床,帮着收拾了陈继良的物品。他们只带了路上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等轻便东西,铺盖及许多过季衣服等东西都丢在房里了。杨书记开吉普车把老婆送回乡镇的家后,就带姐弟三人直奔武汉。
一昼夜间,陈继良竟然跟叶秀枝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叶校长和女儿也是一大早到学校,看到陈继良寝室里一片狼籍,知道他们都走了,不会回来。叶校长一时含了泪,颤抖着嘴唇,说着气话:“什么人啦!招呼也不打,学校排好的课怎么办?”
叶秀枝则是红着眼,喉咙发紧,木无表情。
陈继良凭空消失了,如同积雪里原本深刻的一行足迹消失在阳光下。然而,对于叶秀枝而言,这不是阳光下逐渐消融的雪水,而是不知哪里忽然吹来的一阵冷风,一阵奇寒的飓风,一瞬间就将一切吹没了,只留下她寒彻心底。像兜头浇下一桶含冰带沙的冰水般,让她甚至连打个哆嗦的准备都没来及,就冻木了。
叶秀枝昨天半夜没睡,有各种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今天找机会问问他,看他怎么答。但她压根儿没想到今晨忽然就见不到他了,他竟不告而别了!
此后两个月,学校往日欢快的歌声消失了。
天真的孩子看到叶老师的眼睛常红红的有血丝,问她:“叶老师,是昨天起风了,把沙子吹进了眼了吗?”
或者“叶老师,你昨天怎么又没睡好吗?”
叶秀枝黯然,有时点头,他们就说:“你不要揉眼睛嘛,我妈说揉多了,眼睛就会红的。
周家英看到女儿茶饭不思,不几天就瘦了一圈,往日白嫩的面容也似乎暗黑了,心里也痛,却不知如何劝解好,只好说:“伢呀,我们没那个命啦,我们命生错了呀。”
而这之前,叶秀枝的生活在李家畈几十户人家看来,一向是顺遂如意,优渥美好的。
陈继良来过一封信,叶校长收的。
陈继良走后他就给当地的邮递员打了招呼,说不管是家里还是学校,所有信件都只交给他。
信的内容是陈继良写给叶秀枝的,说,正在与父母作斗争,还是爱你想你。家里给我找了工作,我去上了班,想上班攒点钱来看你,云云。
叶校长知道他家既然绑架似地强行接了他回去,自然不会再放他回来,而且已上了班,变化就更多,更难回来了。叶校长期待的是与陈继良的爹妈对话,而不是陈继良无可奈何而又无用的甜蜜言辞。
那段时间,周家英不安地小心观察着女儿的动静,她怕女儿想不开做出傻事。却发现女儿一两个月了“好事”没来,而她原来应该是蛮规律的。而且,她还看到秀枝时常犯恶心,做涌要吐,干呕。她这段时间食欲也不好,像睡不醒似地欠瞌睡,呵欠一个连一个。
周家英悄悄一问,儿果然怀了孕。
跟她爸说了,她爸忧心忡忡,让她快带女儿到城关医院检查,特意嘱咐不要到近在的镇上查,避免熟人看到。
学校休息那天,叶校长也跟着一起去了,结果在意料之中。
周家英后悔没有教育女儿如何自我保护,当然她也只是空后悔而已,她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也懂得并不多。
妇产科在二楼,科室外的楼梯拐角的一边,叶校长与周家英商量。叶校长的意见是流产,周家英却说,那万一陈继良真回来了呢?叶校长起了火,问周家英:“别作梦了!换作你,你家条件好好的,大城市,高干子弟,会让孩子娶一个农村姑娘吗?会让他长期当乡村老师,指望着生产队分口粮吗?”
他俩争执时,叶秀枝在拐角的另一边,他俩有意地避着叶秀枝,距她有些远,但叶秀枝知道他们说的啥。她走了过去,语气冷峻而坚定地说:“妈,我的孩子我要生下来!”周家英说:“你要听话呀伢啊!生了伢,别人问起来怎么说?孩子的爸爸是谁?”
叶秀枝却不再言语,扭开脸,抬眼去看医院围墙外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那树的枝叶油绿,叶间透过初夏的万点阳光,然而树桠杈的背阴处却像上长了苔藓,有一层墨绿的毛。她把泪含在眼框里不使它流出来,转身下了楼,向医院外走去。
叶校长夫妻俩无奈地只好跟着她,回了家。
回家后,周家英又试着劝了两回,还是希望流产,秀枝默然不作回应。次日,忽然看她房里桌子上摆了一瓶农药,吓得不轻,闷声收走了。
再次日,又摆出一瓶来,也不知她哪里弄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