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却觉得诸事都不大顺利。
万岁山政变虽说无惊无险平息,但弘复帝迟迟还未决定如何处治秦谙,终究是让他不能彻底放心,又这一段儿明珠身体也不爽利,对于慈庆宫的大小事务更加心有余而力不足,其余的才人选侍竟无一个能帮得上手的,可不就闹出了私下议论郑贵妃和秦谙疑有违背人伦之罪的事体,明珠一无所知,倒是他身边的宦官先行察觉,好歹才及时阻止了这等流言传播。
太子看明珠咳疾未愈,也不好为了这事加以责怪,更兼着秋季,频频发生蛮夷劫掠边关百姓的兵乱,朝堂上一堆文官慷慨呈词反驳兴兵讨伐鞑虏,口口声声仍以防守为重,这并不符合年轻气盛的储君的意愿,然则却连兰庭都不赞成这时大兴战事一振国朝声威。
这天,高得宜传令,请太子入乾清宫面圣。
“父皇龙体尚安?”太子途中时,轻声相询高得宜。
“不大好。”高得宜深深叹一口气,这时也不再避讳了:“一日饮食三餐,荤腥是完全不能克化了,只能进些汤水清粥,入夜便犯咳喘,手足肿胀难消,头晕乏力之症更加不得缓解,昨晚还犯了心绞痛,以致晕厥,多得丹阳真人施针及时,服了一粒养心丸后才无大碍……只,老奴冒死直禀,太子殿下当有准备了,皇上恐怕是……挨不过今冬。”
太子心情便更加滞重,也轻叹一声:“终究怪我不孝。”
“殿下莫自责,皇上的病症原本便已积重难愈,便是未曾发生沽水、万岁山两件祸乱,况怕也该阳寿大限,受列祖列宗神灵相召,将卸下江山社稷的重担,归天享福了。今日上昼,皇上还和老奴说了几句交心话,言道终究是替国朝择了个能主,才不枉了父祖先君以大业相托,无愧于宗庙社稷,亏欠的无非妻儿罢了。”
太子一边听,前行的步伐却忽然一顿,但也仅只是一顿,又再缓缓的行走。
高得宜这话是委婉提醒,弘复帝心里有何决意并没有透露。
后殿一排房舍看似独立却能互通,但太子只随着高得宜从游廊里走,在第三间房舍外,高得宜先让太子稍候,他入内,旋即又出:“皇上请殿下入内。”
寝殿里安安静静,寝殿外也并没有人跟着太子入内,一座松下隐士临泉抚琴的正方画屏后,两幅石青锦帘挽挂在龙头金钩里,往前再进几步,便能清楚嗅到龙涎香都无法掩盖的药息,弘复帝只着一袭素白圆领袍,膝盖上搭着狐裘,半靠床头引枕,他也不让太子行礼,有气无力摆摆手,示意太子坐在床前的官帽椅上。
弘复帝咳了几声,深深喘一口气:“朕使了太医替郑贵妃会诊,她是彻底失了心智,以后……让她替我守陵吧,我会交待高得宜,妥善处理郑贵妃的旧宫人,她往陵园去后,身边只留几个老宫人服侍,非死,不得再出陵园寸步。
六郎,我想过留下三郎一条性命,但
我也知道他恐怕自己也不愿苟活,再者讲他竟然胆敢逼宫,若这回我再宽饶,况怕更加难以警诫皇子宗侄,以为有尊荣富贵的身份便是犯下大逆之罪,也无性命之忧。但处死手足的罪名,不能由你担当,过些日我会出席朝会,当着文武百官面前亲口宣告,罪徒谙,大逆不道罪当处死,妻妾不赦,幼女贬为庶民从玉牒宗籍除名,终生圈禁凤阳高墙!
由我来做杀子的君父,以正国法朝纲,你的手上,不能沾染兄弟亲族的鲜血,我希望你牢记仁德二字,当你登基称帝,不可忘中兴盛世之志,谨记你这个天下的君主,应当爱恤臣民,使江山能长治久安,百姓得衣食富足,我这君父无能达成的功业,好歹能由你实现奠定。”
太子已经持礼长跪在病榻前:“父皇……怎能因不孝子损及父皇仁厚之誉,询……宁肯担臣民诽责都不能够……”
“询儿,有一天你到我而今的地步,同样不会再顾及一己虚名而让你择选的储君担受诽议,十指有短长,你就是我最长的一根手指,所以我宁愿辜负其余儿子,但必须为你着想,且我对你也不是没有要求,我说过了,你不能手染兄弟亲族的鲜血,老二已经被囚凤阳高墙,死后不葬祖陵,不受宗庙祭祀,你不能再让他死于非命,还有你的侄儿,我的长孙。”
弘复帝直盯着太子:“我有遗令,你必须善待安平郡王,从前的秦王府,今后为安平王府,安平王无诏不得擅出王府交往臣公,但你答应我,别让安平王有囹圄之苦,保他一世衣食无忧,国丧之后,替他择一贤惠女子为妻,安平王的爵位不世袭,但子孙可以参加科举,我崩后,你要追封你的嫡长兄为孝穆皇帝,嘱咐后世子孙,对孝穆皇帝必须礼敬勿忘祭祀,你要友睦你的手足,仁德二字从此便是你的职责,你要在我面前起誓,戒私欲息妄执,若有违誓,短折而死!”
弘复帝看着太子叩拜称誓,眼睛里却是一片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