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碑所在之地就是当初修筑的河道开端,只是百年来的战事曾让此地民生凋敝,这河道也就没有人再用,逐渐被黄沙淤堵,若不是此次大雨冲刷,这石碑也显露不出来。
“这事情倒是蹊跷了,”谢梓材听说的时候也是一愣,那目光不由得落到柳微之身上,“这事情你也知道?”
“王兄本是水利大家,隐约记得曾经见过古籍上记录在匹阜曾有一条贯通南北的水道,他半月考察算是探查了出来。不过这回大雨冲垮露出石碑和河道旧址,的确也算是意外。”
匹阜水道,本就是他们二人一早就知道的,这也是当时昭南王的书信里将神堂的选址并不是定在匹阜,而他从中斡旋,称其为千年龙脉汇聚之地,才让皇帝改了打算。
“恐怕何空游很快就要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了,王员外郎那处如何了?”她见他如此也不想多问。
柳微之垂首,九死一生的事,哪里来的那么多保证。
“王兄处理得干净,也不至于有什么把柄。”
谢梓材点头,这几日总觉得身子困乏,恼人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每日睡两三个时辰便要起身,再不能睡着,她看上去也瘦削了不少。
突然一瞬像是眩晕一般,她在窗口也站不住,踉跄了两步差点就栽倒下去。
柳微之扶着她的腰身的时候皱眉:“怎么这两天的功夫又瘦下去了。”
“思虑颇多。”她自嘲一笑,想起当年小时候薛遇总是一副瘦弱样子,每日那样多的补品吃着也不见得她身子丰腴,反倒是谢梓材占了便宜吃了不少,小时候看着便圆润可爱。
现在想想,她母后所担忧的事情只会比她更多,哪里还能丰腴。
“还是请个御医来瞧瞧。”柳微之扶着她坐到凳子上,她却是一笑倒进他怀里,而后双手环住他。
“让我靠一靠就好。”
“臣又不是药。”
“你是我的救命稻草,从前是,现在也是。”她声音疲惫异常,才躺在他怀里半晌便已经有了轻微的鼾声。
怀里的人未施脂粉,唇色微白,那脸色也像是白纸一般,神情温和像是婴儿一般恬静躺在他怀中。
可是他这根稻草,还能到几时啊。
他不禁抱紧了怀中的人,感到她这几日真是瘦了不少,好在现下他还能帮上一些,若是只能袖手旁观,也该心疼。
琳琅总算是送走了一个纠缠不清的女客,喾寅站在她身旁看了看刚才自己被扯碎的袖子。
“这女人凶狠起来,抢个男人也要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他叹道。
“也是你本事好,这样一个端庄贤淑的贵女为了你如此失了身份,满京城还不知道多少人看她的笑柄,你却是一点都不动心的。”反而在此处说着风凉话,琳琅手下那么多人,她唯一觉得看不透的便是喾寅。
“她给我钱财,我予她温情,这便是咱们浮游居的待客之道,是她自己蠢,误把逢场作戏当真。”喾寅冷笑。
“那你对英国公府的大姑娘,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以待?”琳琅无奈看着他脸色微变。
喾寅不想再谈论此事便道:“说起来这些日子您也没跟东宫的驸马交往了。”
“他这些日子搅得这样忙碌,也不需要咱们帮衬什么,来往得多了反而误事。”
“我倒是好奇,你这样的人不愿意跟官家有半分牵扯,偏偏跟一个殿下如此亲近,甚至屡次犯险,又究竟是为何?”
“我欠他的,恩情还清了,也就结束了。”琳琅笑了笑,而后推着他去安顿别的客人。
结束?
琳琅惨笑着,她生得一副中原长相,可若是仔细看起来却有一股高鼻深目的胡人气息,眉眼里眺望着北方,那一抹思念从眼底溜走,再没有痕迹。
自从谢梓棠败落之后,许多跟在傅家身后的人也都不再与高家为善,这两日傅集远一直称病不上朝,傅家提拔过的门生故吏多是沉默不语,偶尔也有几个想要舍弃傅家去攀附高家的,傅集远也不甚在意。
直到柳微之前来拜访的时候他都觉得怅然若失。
“朝堂之上陛下问起尚书近况,怕您状况不好特地叫我来拜访您。”柳微之没想到皇帝会把这件事交给他,大抵也是因为谢梓材与傅集远一凑在一块恐怕是要翻天覆地的,这两个人能说得了什么宽心的话。
找个身份贵重又与傅集远不那么仇视的人,自然他最合适。
“臣谢过陛下恩德,你父亲近来还好吗?”傅集远问。
“一切安好,只是父亲也是日渐年老,身上总有许多不痛快,他执意还是不肯待在京中,恐过一两个月又要走了。”
傅集远摇着头苦笑:“我年长你父亲两岁,那时候我在外游学,路过江北,听到酒楼中有人高声吟诵当时声名远播的一篇策论,而后说论起指正时弊,道那是一卷雄文,又叹那人解决之道写得虚无缥缈。”
柳微之也笑:“小时候父亲也与我说过此事,那篇策论便是您写的。”
半老的人露出惭愧神情,当时的他气不过便上了楼,见到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在那儿狂纵饮酒,议论起来滔滔不绝,便上前去与人争一个高低。
一番论战,倒不说二人谁胜谁负,他心中也震撼此人学识,知道是柳氏子孙后,二人也曾在江北畅饮一月,称兄道弟,而后相约京城,做乱世之臣。
他们也曾勠力同心,一同除掉了宦官之乱,但也是他为了攀附权贵选择了高家,二人后来便渐行渐远,这些年连一封书信也没有了。
“或许这些话说起来也晚了,当初我选择去帮扶高放安的时候,你父亲苦劝了我一日。”
这话说得婉转,依照柳仁的脾气,恐怕是臭骂了他一晚上才对,柳微之并不戳穿,想来当时柳仁如此态度,傅集远更不能听他的。
“其实这些年我也懊悔过,但早已没有机会抽身,此回闹出这样的事,或许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再帮扶高放安,但我竟然觉得,似乎我别无选择。”他笑得怅然
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高放安牵扯到了一起,根本切割不开,纵然高放安对谢梓棠下手,他若是想保住傅家一时的繁盛,就不能彻底与他分道扬镳。
“现在想来,当初我真该让你父亲打我一顿,说不定能清醒一些。”
说这些话也不过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对这辈子的过错毫无弥补机会的遗憾。
其实傅集远这话也就是在告诉柳微之,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就此成为东宫凭借。
但他确实没有这心思,他拿出怀中的信物,他此番来时柳仁特意交代的。
“这是家父叫我交给您的。”
不过是一块黑色鹅卵石,柳微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倒是傅集远看了一脸动容。
“陛下还盼着尚书早日回朝理事呢,还望尚书多加珍重。”他拜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