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馆并不算大,有人进出是能知道得很清楚的,谢瑶光晚间见到杨祁坐在树下品茶,想起方才柳微之进来,走到杨祁身边行了个礼:“殿下。”
他显得很平静,嘴角一直噙着笑意,邀她坐下品茶:“这些都是江南的茶种,挑了些好的叫人送来的。”
而后看谢瑶光拘束得很,那目光有意无意都在窥着他神色,他便也笑道:“你若是替太女来看我是否有不悦,现下便知道要如何回话了。”
“臣无此意,只是觉得殿下……”她犹豫了一阵还是略显尴尬说,“确是心胸开阔。”
想想当年她母亲的女君也算是从不理会亭寻的事,只是也干不出将男子带入府中的事。
“呵呵,”杨祁笑了起来,眉眼间的温润平和一点不像是装的,他笑看着谢瑶光,目光却显得深沉,“我所求是子嗣,太女所求,是那个人。虽所求不同,但倒是同道,又有何不可为?”
所谓大度,也就是不在意。
“可若是有一天,殿下连自己的地位也保不住了呢?”
凭柳家声势和柳微之的城府,若是铁了心想再算计一回,恐怕也会掀起巨浪。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叫人点起了灯,清亮的茶汤在杯中映出他清明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就算我愿为鱼肉,柳兄也无心做刀俎。”
茶香回甘,他盯着枝头茂盛的绿叶出神。
谢梓材房间里的灯亮了大半夜,她看着杨祁房间里的灯熄灭之后笑说:“你说,他是不是也想着,咱们什么时候将这灯熄灭。”
“殿下……”
“你都愿意回来了,还不明白你要面对什么吗?”她往他身上坐下的时候,他也仍旧神色如常。
人的容貌是会变的,从前的容颜与如今交错着,只觉得心酸异常,她捏着他的下巴,眼神微动。
只是在她要开口时,柳微之却先开了口:“殿下,还恨我吗?”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着,她不说恨与不恨,捏着他下巴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那你觉得,从前所有能一笔勾销了吗?”她笑着反问。
应该从何时算起呢?从谢铭和薛遇逼退柳仁,从她以他为壑保护元逊,一直到她被蒙在鼓里失去那个孩子,到他不由分说非得离开她。
“臣不敢计较。”他也从来不想计较,亏不亏欠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可我要计较,”她笑得明媚又难过,“我要你当一个佞幸,当君主的近臣,无名无分做我的枕边人。”
面对柳微之,她已经没有那份少女心性说出多少感人肺腑的倾心钟爱之语,仿佛被骗过瞒过太多次,她对他表露出的爱恋总没有那么全心全意信任,所以连自己的爱都要隐藏起来,覆上粗粝伤人的外壳。
他不是一心为她的名望身份考虑吗?那她就拿着这些东西,用伤人的话语,去让他明白她的意图。
只是眼角微闪的泪光总是忍不住的,柳微之想告诉她,这样的话不必再说,因为他不在意,若是于她有益,做个佞幸又如何,若是无益,就算是天下楷模他又何必去做。
她翻身上了床对着坐在一边的他说:“你去找本志怪的书给本宫念吧。”
他依言做了,他的声音或者说气息对她来说的确是安定的良药,只是就算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柳微之才见到面前的人呼吸均匀了一些。
他放下书准备起身的时候才动了两步,便又听到了床上人的声响。
“躺上来。”她睁着眼看着帐顶。
而后她扶着他的肩膀窝在他怀里,嗅着熟悉的气息眼睛突然又觉得酸胀起来。
“殿下似乎又睡得不好。”他发觉她似乎很难入睡,又极易惊醒。
“我不是一直如此吗?”她冷冷说着,在与他成亲之前她本就是多梦易醒的,后来每每他在身侧便能安心,她的睡眠,本也就只是在他在的时候,好过一阵子罢了。
但这些年的状况的确是日益严重,所谓宵衣旰食,实在也是因为她难以入眠。
他不再说话,双手抚上她的腰背,将人搂在怀中。
她那一夜睡得很好,若不是梦里怀中的人似乎又离去,她惊醒了一次,该是她难得的好眠。
黑暗里她描摹着他熟睡的容颜,明明那样不敢信,可她仍旧是在他怀里安然睡去。
半生所败,唯余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