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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赭红色的夜空,无星无月,分明可见密云滚腾。从值岗到现在看来,恐怕今晚又是赭夜,已经六晚如此了。我走出保安亭,清劲的西北风吹得脸颊发僵,凝视着暖黄色路灯,才留意空中飘零碎雨,像纷纷扬起的尘嚣。
要值守如此的夜,即是被抛弃在一片时空虚无的牢狱中。牢狱就是铁栅栏、灰墙壁以及罪行判定吗?我以为不一定。眼前这广袤夜空下,幽密山林仿佛暗涌着野蛮血脉,隐约可见家户灯星像是永生的萤火虫,公路从中横亘开辟,蜿蜒九曲,直到我的脚下。其中张罗着红绿灯、斑马线、路标牌等只有人类才看懂的文明符号。然而今夜没有别人,只剩下我守在这荒凉的露天停车场门口,就算能捉住飞翔的候鸟,模仿秋蝉欢乐怪叫,一旦呆久了依然是牢狱之感。
我这仅有的盈满白光的亭子,本是那么倔强而不可思议地点缀在原始黑暗中,却当赭夜降临,地上白光与天上白光无法相辉映,赭夜卷席了山海、城镇、田野,被祛了一百多年的鬼魅,重又回人间似的,这种夜恐怕还要阴魂不散一段日子。
我是看天色决定心境的人。说来悲哀且无奈,你看它非黑非白,究竟象征什么啊?万物存在各有理由,就连悬挂在窗外的血淋淋的肝脏都使人得到充分的情绪冲击。我苦思冥想,赭夜呢?
是的,既然天色能决定我的心境,不管婀娜或妖艳的天色,我都会对应地表现心境一种。
比方最常见的白天黑夜吧,不必关乎阴沉或明朗,别提雨雪或风暴。
白天是勇猛与刚毅的时机,我在光明之下行驶人的基本权利,唾骂权威者得势后妄自作为,毕竟身边太少这样的勇士呵!看看四周吧,年轻人娱乐至死,毫不在意枷锁套在他们手脚,还手舞足蹈地炫耀,他们为统一感到骄傲!多少人畏惧书面中那充满权势气息的腔气,他们无法突破,时日一长,只屈膝听从那些经不起辩驳却堂皇强理的咒辞。那场十年浩劫已被忘记,稍有经年的人暗地里咬牙切齿,看着他们孩子的精神与思想被一种独断而专横的主流价值观催眠,看着数千年奴性似灭再生。
我诚知,有沉默的大多数敢怒不言,他们在警局、法院、诊室、光天化日的有关部门前,因得不到公正对待且无门上诉而愤慨,有时甚至怀疑是否自己太叛逆才如此下场。其余人,则对生命挥霍无度,尽量避开那些黑洞,自顾自苟且地存活,为无聊与痛苦而奋斗,他们无论哪一时代,都被排除在史话之外,丢弃在可怜的荒野中。
黑夜呢,黑夜是我们分崩离析各自回到住处的时候,惧怕黑夜是人的天性,我也曾幻想倘若忽地出游外太空,在浩瀚死寂的宇宙中我是何物?宇宙太大了,不成何物为我。这块土地恰好,成了社会人为我,这样的我在漫漫长夜中,习得委屈服从、愧疚、偏执的本能,没有人不在黑夜中坦白。我深知,每次血性的勇猛与刚毅背后,漫上心头则是因受委屈的自怜,故此要归顺那绝对正确的主流价值观。白天里所怒斥的,夜里便惧怕它。正是教育从小灌输的道理:不听话的人风光一时,也终将遭受裁决。
有些事可能并非不对,但被法律写了、媒体宣了、乌众舆了后,就无缘无故不对了。我得了不知名的重罪,有人躲在门外、窗下、丛中,他们监听、观察我,随时抓捕我,我若是白天那般反抗,则注定死在黑暗中无人知晓。
——这样随天色变换情绪,是刻意为之吗?我何苦这般折磨自己呢。
在我不察世道的年纪里,众人追求着只限尘世的生活,看不见知与爱的宏大诗章,他们口若悬河,人云亦云。我不善言谈交际,支配担任孤独的职业,比如守夜。孤独害我好惨,强迫我思考艰苦的智慧,那些智慧在众人看来可以用白猫黑猫解决,用主流价值观解决,用某种主义独裁。偏偏是我这样的人,尝试想象自由而独立的人格,揣测民主又百家争鸣的社群自治,在我们的时代,简直是原罪一种!我努力打消它,要忠诚地爱众人所臣服的,却又因血性而不服,我曾在无数黑夜里,草木皆兵,忏悔求饶。然每见旭日东升,觉得反抗的基因活跃了,再不知天高地厚地打抱不平。
我骂过公务员就像骂一尊铜像,骂过万年腌肉就像骂一条豺狼。别人听见了,要我说理,我哪辩得出愤怒缘由,只好斥责自身的无厘头狂热与千百年来奴性的弱智。以后,不思考了,干脆随白天黑夜的脸色来玩弄情绪,反正值岗只有我一人,怨气像迷乱音符狂奏,任我逍遥。
但是,我从未遇到过赭夜,红透了的云团覆盖穹天,它马上要舒齐地暗下,良久,依然明在那里。它不是壮志未酬的黄昏,更勿提野心勃勃的破晓,只是茫茫的难将息。
它毕竟是嗔怒的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