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欲要沉醉其中时,忽然听见车棚内响起警报声,我走出保安亭,却已戛然而止,简直戏弄我。我紧握长手电筒探去,停车场静谧得像墓园,没有高亮的灯光,只被破败残垣围蔽,外面则是黑压一片、高低不平的居民楼。神要有光明之前,世界大概就这模样吧。
我往方才发出声响的位置寻觅,深入浓稠的黑暗中。又忽然,背后一阵警报声,响了十余秒,我看见一闪一闪的车灯,立马奔去,“谁?”可声音消停了,又不留意哪有异样掠影,空气中只会当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骂几句,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刚点着,又车鸣警报!我旋即回头,香烟坠地,打火机也抛开了,长手电筒照向四周,然一阵乱鸣,五辆车在响,最近那辆离我不足四米!我认真巡察车内是否躲人,每一辆车都笑容可掬,过一会儿才安顿如初。
我意识不妙,不可能是偷车贼所为,要么是哪几只畜生误撞,否则至少三人才能让之同时作响。愈想着,赶忙退回停车场出入口,到灯光下才松一口气,迅速翻查东西,一件不少,更肯定不是偷车贼。
我压抑着情绪,却不免想起同事闲谈过,这荒地曾是坟场,否则早就建起高楼啦。它什么也不建,压不住下面的东西,只好让人停车。
镇定下来,我透过窗户看赭夜之下的停车场,它显得格外陌生。猫狗会害怕仙灵返世的恶作剧吗?蛇虫何时厌恶自身冷血而祈求救赎?人类仅有的莫名恐惧感包围我,只有理智的人类遇见诡异现象的时候,本能地畏怕神灵意志,却是低等动物永不顾忌的。
隐约,我听见“呼——”声,显然是嘶哑嗓子发出的,低微模仿着轿车行驶的声音,咿呀地消停,又渐强,如一辆一辆飞驰过的车灵……要是车也有鬼灵。
前半夜那黑白分明的思绪已飞出九霄云外,那些折磨人的偏执与放浪,永不比现在发抖的恐惧更真实。我侧耳聆听,“呼——”很近,夹杂着嘲笑的语气,就从窗户左侧传来……
忍不住,我深吸一口气,手搭在门把上,轻扭、开门,弯腰俯身,撞开门,长手电筒往外扫视,没人。定神,巡查保安亭四角,空旷。只有监控探头睁着四只红眼盯我。
我仍想寻个究竟,却赭红的夜不赐予我勇气啊。碎雨又飘零起了……它真的会害死我。那“呼——”声强弱不定,狰狞的笑脸浮现脑海,恐惧吗?并不恐惧,只是做不到破釜沉舟去问因罢了。那夜,我深刻觉知,往往在自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世界几十亿人,几千年文明,无一能帮上我一把,曾经害怕被权力抓捕杀死,或咬牙跺脚为人类伟大的精神价值而斗争,但彼时彼刻全都显得卑微。停车场上空游离的幽灵,只要它像陨石一般冲撞过来,我就被毁灭,不再成社会人为我——什么也不是。
拔腿就跑。
我可不想等待黑夜才求饶或白天而奋抗,奔跑能躲避危机,只有现代人坚守在牢狱里,他们克服了本能。
赭夜中,我跑了四个小时,大约八十公里。回想来,真觉得了不起。八十公里不停歇不喘气,途中丢弃长手电筒和钥匙,踩踏着挤满人类文明符号的土地。我深知延绵的沥青路每一段都装置监控探头,红眼机器全程记录这青年的病态逃离,那就请看我在逃离中诋毁新时代的成果吧。
碎雨沾湿叶片,融入腐败的泥土,为大地铺上一层浅薄的温情。一只蝴蝶从山野飞来,横越马路,消失在路灯上空。我真切看到碎雨,肌肤竟没有湿冷的触感。跑进一条窄巷,窄巷的宽度只容两人,线路如迷宫,没有灯,永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举起铁棍等我。道旁有些房屋的门开出缝隙,伸出浓妆的头脸向我打眼色,得不到回应便缩回去关门。我就这么跑过,有些巷弄来回三两次,可它没有尽头,让人捉不住方向。偶尔突起一阵狗吠,就在第四起狗吠之后,迎面相遇一位穿白衫白裤的男人,帽子也白,民国时期上海滩打手的样式,走近发现他眉毛、头发、胡须也白,皮肤浅灰,擦肩而过,背后无声,回头看已不见其踪影。再跑过两巷口,终于重返大街。大街没有压迫感,看得见昏暗前程,穿过旧街区便来到有些声色的地方。那些酒吧正好要关门,扭曲而相互搀扶的醉鬼四散走动,与几人目光交汇,那厮大喊脏话,且甩手仍来啤酒瓶。我躲开,背后摔裂一朵玻璃碎花。四五辆摩托车疾飞而过,酒气洋溢开来,随着引擎声阴魂不散,我看着霓虹灯熄灭,流浪汉在新开张的银行门口睡得香甜。马路边停着一列轿车,车内闪烁着微弱灯光。一青年站在某辆灰色轿车的左门外,不时弯腰又挺起,留意我经过,盯着我,目送我行过,躬下身不见踪影。
赭夜中,行过太多,记不住了。其实我身体孱弱,勉强在监控探头下保卫停车场的安定,所以这一趟长跑,使我无比惊讶,仿佛肉体机能以外,还有另一种动力驱使我完成,不是恐惧和果敢,不知晓,那分明的黑白被远远抛到背后,世界,是广袤无垠的赭夜。
这八十公里我不能思考,也无法表现情绪,从熟悉的街道直奔陌生城市,四小时零一分,我倒在地上,依稀听见环卫工人挥摆扫帚的杂音,我就这么睡了。凌晨醒来,真奇怪,那乌密的云团撕裂开来,可见暗穹。曦光乍现,随意照耀着房屋局部。
我预感,白的天、黑的夜又回来了。我祷告,请不要再以这种可怕的持久赭夜惩罚我啦,要么到时让我睡死方休,并非每次都一口气逃出八十公里啊。我唯想服帖地存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