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他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部分。
“换句话说,胡桃小姐提供的证据就像一个苹果,一个完整的苹果。但是法瑞斯教士长只愿意吃一小部分,并且坚持认为‘其他’部分坏了。即便提供苹果的人说它是完好的,他依旧不信。他偏执地认为,自己拥有裁定‘好坏’的权力,这样的人成为仲裁者,你们难道不害怕吗?”
“荒谬!我拒绝承认胡桃的话,只是因为她被你蛊惑——”法瑞斯反驳道。
“听听!”楚门打断了他,大声道:“多么荒谬的‘主观评判’,‘只是因为她被我蛊惑’!
“这是偏见,理所当然的偏见。
“劳伯舅舅指控胡桃小姐带着偏见看待问题,我不否认这一点。
“任何偏见是能找到根源。我说过,从一开始,从我意识到天平有失公允开始,我就在有意靠近、拉拢胡桃小姐,并且,我向她灌输我对劳伯舅舅的敌意,因此,才会导致她的偏见。
“这是卑鄙的、肮脏的贵族斗争,是权力的游戏,但是,这无关第一天的检测,因为那时这件事还尚未变质。”
顿了顿,他留给这群人充分的思考时间,转而继续向法瑞斯开炮。
“那么您呢?自诩公正的仲裁者,您足够客观公正吗?
“你此刻脸上的愤怒,甚至还带着懊恼,仿佛在后悔曾给了我自辩的机会……一天前你抵达男爵府时,您不是这样。
“那时您的目光平静温和,但现在,却变得激进,如一头暴怒的野兽!
“这是为什么?单纯出于正义感,对‘我其实是个恶魔’感到愤怒?
“不不不,恐怕不见得吧?你所表现出的是挫败,是愤懑!是您的偏见得不到贯彻,被人驳斥后的恼羞成怒!”
“你——”
“这是显而易见的——在胡桃小姐的问题上,在有人指控、向她泼污水时,您竟然不愿相信与自己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养女,而去相信了一个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噢,多么悲哀,多么令人心痛……除了偏见,还有什么力量能这样强大!”
法瑞斯似乎被戳到软肋,一时语塞。
“究其根源,并非是劳伯舅舅使你相信,而是他的话‘印证’了你的猜测!因为从一开始,您在潜意识里就这样觉得,认为我对胡桃小姐心怀不轨,在调戏,或说勾引她,因而对我产生敌意!
“这,就是偏见的源头,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法瑞斯气得手指都在颤抖,
“你这是污蔑……荒谬的诬蔑!你这个恶魔……你蛊惑了她!”
“啪啪啪……”
楚门讥讽地鼓起掌来。
“很好,您依旧这么认为,这再好不过了。也就是说,您认为她站在我这边是完全错误的,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受到了蛊惑?”
“没错!是你在蛊惑她!”
“那么反过来,当她站在您那一边时,她就是正确的咯?”
法瑞斯犹豫了一瞬,没察觉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继续点头。
“是这样。”
“很好,非常好,好极了!!”楚门大声讥笑道:“我明白了,所有人都听到了,您的话可以这么理解——因为胡桃小姐相信我,所以她被蒙蔽了双眼,所以她是错的。反之,因为您指控我,所以您是公正的,您是对的——
“综上,只有当她指证我时,她的话才能得到您的认可,才被认为是‘正确’的,否则,她就是被我蛊惑,是错的?”
“我……”
“换句话说,你相信的,以及你所依仗的根本不是所谓‘事实’与‘客观’,而完全是你的主观判断?”楚门目光渐冷,厉声道:“即使是圣锡兰的大法官在判定罪责时也要依据法律而非主观臆断,而您,一不是法官,二不是贵族,只是一个圣殿的教士长,什么时候能如此草率地主观判定一个贵族的罪责了!?谁赐予你的权力和胆量!”
楚门的话掷地有声,一顶硕大无比的帽子扣上去,所有人脸色瞬变。
事情严重化了,现在不是人身攻击,而是政治倾向错误!
虽然这段话绕来绕去,但只要是个人就能听懂楚门简洁的总结——
「圣殿的教士要凭主观审判一名贵族!」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黄金王朝以前的圣殿复辟啊!
在那个没有成文法,法律全靠教士两片嘴皮解释的年代,所有仲裁与审判都取决于圣殿的意志,因此它才显得无比黑暗!但现在,是法理至高无上的文明社会,圣殿什么时候敢这样肆意妄为??
几乎所有人都听过那个故事——一千一百多年前,圣锡兰最高法庭上,大法官乔治·加亚从圣殿手下拯救了一名被判处异端罪的合法公民,并留下那句至今为无数人奉为经典的话:
“在公正和艾加之间,我们必须,也只能信奉前者!”
这句话即:神权,无法干涉律法!法理,永远高于神权!
压力一下子来到了法瑞斯这边,就连劳伯也“被迫”以敌视的眼神注视着他。
无关贵族与平民身份,只要是锡安……不,只要是泰沃里亚人,只要发自内心地抵触圣殿统治人间的黑暗时代,这时都会和楚门站在一条战线上!
法瑞斯自知说错了话,可他无法反驳,因为他的确这么说了。
这是一个“是或否”的问题,没有“但是”。
他慌乱地看向胡桃。
虽然被饶了进去,但法瑞斯明白,楚门所说的一切都围绕胡桃展开,只要胡桃反驳,他的说辞便会轰然倒塌,那时他还有机会……
“孩子,你被他蛊惑了,现在醒悟还来得及。”
法瑞斯目光恳切。
他相信只要自己恳求,胡桃一定会答应,她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
但是,这一次胡桃没有像往常那样,而是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既心痛,又失望。
法瑞斯觉得心脏隐隐作痛,仿佛被人活生生撕掉一块。
我都做了什么……
这时,楚门适时挡住了他的目光。
“知道么,我为您感到悲哀。”他轻轻敲打胸膛,无比痛心地说:“即便现在,您也端着所谓‘长辈的架子’,坚持自己的主见。您希望胡桃小姐改变看法,原因不是更有力的证据与事实,依旧是您的‘主观想法’……
“换句话说,您要一个公正的人违背公正,服从于您的偏见……
“更为关键的是,直到现在您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并非指这件事,而是说您对胡桃小姐的不信任,您难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背叛了她,冤枉了她,应该为自己的不信任道歉吗?
“没有,您怀疑她的忠贞,而且是最先怀疑的那个,仅此而已。”
楚门的话仿佛又在胡桃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少女紧咬着嘴唇,却还是无法控制泪水。
安静的空气中只有她极力控制的啜泣声。
法瑞斯愣在原地。
胡桃是个坚强的孩子,距离她的上一次流泪,似乎过去了十几年……
原本紧绷的局势因为少女的眼泪一下子缓和,当辩论以一方无话可说告终,众人自然就默认了楚门的说辞,转而对胡桃投去同情的目光。
哦,还有对法瑞斯的鄙夷。
劳伯深深看了楚门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迸射出火花。
“请原谅我的诬蔑和指控,女士。”他对胡桃深深弯下腰。
“如特鲁曼所说,您是一个贞洁、公正、高尚的人,让您卷入肮脏的贵族斗争实在是一种玷污……其实我也不相信小特鲁曼是一个恶魔,甚至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但我必须替他死去的父亲维护贵族的名誉,维护兰卡斯特的名誉,这义不容辞。”
说完他又停止腰杆,环顾四周。
“那么现在,我们各退一步,回到解决问题的一开始。在没有主观干扰的情况下,胡桃小姐不指证我,法瑞斯教士也停止对特鲁曼的控诉,那么毫无疑问,这是第三者的陷害。
“也就是说,存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率先谋害特鲁曼与史蒂夫,随后又栽赃陷害特鲁曼——教士长的本意即是如此,至于其他,只是一个误会。他从未想过‘主观’审判一名贵族……是这样吧?”
劳伯将话头递给法瑞斯,教士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胡桃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法瑞斯十分心疼。
那个该死的小贵族起码有一点没说错,自己的确不该怀疑她……
但就在这时,楚门的声音再度响起。
“抱歉,我的回合还没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