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李琩急道:“李亨你要害我,故意拿这些让我不能自辩之事来定我的罪。”
“证据确凿,你敢当着父皇的面说谎?”
“父皇。”李琩转向御榻的方向,重重磕头,泣泪不止,“儿子真是被冤枉的啊!”
李隆基一直在冷眼看着这兄弟相残的一幕,像看着两只斗鸡。
他看透了李亨的虚伪,也仿佛看到了李琩当年躲在惠陵是带着怎么样的怨忿之心在咒他驾崩……
“父皇!”
李琩大哭,知道眼前这对父兄都是满心杀意,自己必死无疑了。
杨玉环骗了他,没有出手帮他。
可笑的是,他沦落到今日这地步,全是因为她。他这一生,因为那个女人而失去了一切,何等不值?!
“我没有指斥乘舆,更没有妄称图谶,是薛白陷害我,对,他是李瑛的儿子,为了报仇来害我。这些供状全都是伪造的,京兆府的杨国忠、杜有邻都是薛白的人,他们联手构陷我,因为薛白与贵妃有染,吴怀实说的没错啊,父皇,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说着,李琩转过头,以哀求的目光看向李亨,请求他与自己一起陷害薛白。
他已找了一个与李亨也有仇怨的人,希望李亨的杀意能转向薛白。
“薛白给贵妃谱了新的词曲啊,吴怀实都听到了,父皇,他们所有人都在欺瞒你啊,还有他,高力士,他被贵妃策反了,为薛白脱罪,拿这些供状陷害我……”
高力士听了,上前一步,本想解释,想了想却没有开口,反而退了回去。
李亨则是沉默着,巴不得圣人先杀李琩,再杀薛白。
“我昨夜到虢国夫人府,是去找证据的啊!”李琩又道,“真的,我只是想找出薛白的罪证,好证明自己的清白。”
御榻上的李隆基神色平静,招过高力士,问道:“此事,太真如何解释的?”
“这……贵妃还没有解释。”
高力士其实知道薛白已去了虢国夫人府为杨玉环献计,此时却故意不提。
此事圣人早晚会知道,但在发怒时听闻与在冷静时听闻,完全不同。
李隆基又看向袁思艺。
袁思艺正要安排人去问,已有宦官赶了回来,双手递上一个小小的卷轴。
“圣人,这是贵妃的陈词。”
李隆基接过,缓缓摊开来,只见杨玉环自陈罪当万死,却没有给他一句解释。
卷轴展到尽头,末处只有一撮头发,她竟是剪发以示自知该死之意。
他又惊又怒,愈发不悦,将手里的卷轴丢在一旁,道:“把十八郎押回鹰狗坊思过。”
李亨闻言,心中暗喜,知李琩必死无疑了,否则,今日便该是放他出宫。
“谢父皇开恩!十八郎,还不谢父皇。”
“求父皇饶命!”李琩则是吓得魂飞魄散,哭求道:“四郎才死在鹰狗坊啊!都是父皇的亲生骨血,哪怕是念着母后的情面,饶我一命吧!”
李亨宽慰道:“你说什么,父皇只是让你思过,还不谢恩?”
他越是这般,李琩越是被气得血涌上脑门。
“滚,别在这惺惺作态,你分明是想害死我!还有,父皇分明知道我是冤枉的,为何还要如此?贵妃信上说了什么?她冤枉我!”
李隆基懒得理会他,挥了挥手,让人将李琩拖下去。
那哀求的话语一直充斥在殿中,显得聒噪,等这个儿子死了,也许能清净许多……
忽然。
“李隆基!”
如晴天霹雳般的一声怒吼,吓得所有的人都打了一个冷颤。
摁着李琩的两个宦官也被吓得呆住了,站在那不知所措。
李琩像是发了狂,状若疯魔,挣出一只手来,指向李隆基,吼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是怎么对我的?!”
李亨闻言,有个不易察觉的挑眉动作,迅速低头掩饰了过去。
高力士、袁思艺等人则连忙上前,想要堵住李琩的嘴,但,李隆基已站起身来,走向李琩,并阻住了他们的动作。
“我才是你的嫡子!”
李琩终于豁出去了,被陷害到了死地,他要把压在心头的所有愤怒向李隆基发泄出来。
昨夜骂了杨玉环,让他意识到了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一样,打碎所有压在身上的屈辱。
“我的生母贞顺皇后,拥有武氏血脉,她为你稳住了大唐社稷。你许诺她会立我为储君,可你是怎么做的?你抢了我的妻子……你……你……”
李琩喉里咔了痰,眼看着李隆基越走越近,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禽兽。”
“你说什么?”
“我说你禽兽不如。”
李琩避开李隆基那杀人的目光,胸膛起伏,一会儿懦弱,一会儿勇敢,再想到今日不管再怎么放肆都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这一世天下人对他的嘲笑,往后千年万年天下人对他的嘲笑,永远都不会消除。
只有在最初得到圣谕的那一刻,他若能与杨玉环一起自尽殉情,一切才会不一样,青史才能留下他的烈烈之名。
可当时,他说的也是同样一句话——“我才是嫡子。”
他舍不得他的皇子之尊,舍不得那若有若无的无上权力,甚至心存侥幸地想过,圣人得到杨玉环就能封他为太子了。
谁曾想,最后,当他终于敢反抗,也是以这句话开始。
“我是你的儿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大滴的泪水从李琩脸上滚落,无尽的愤恨要骂,结果只骂了一句“禽兽不如”,他语气已转为悲怨。
“你不缺女人,但为何还要毁掉我?你记得你接我回宫时,与我母亲有多恩爱吗?你记得当时你对我们母子有多深情吗?你这么个杀尽亲人、无情无义的畜生,当初是怎么摆出那副嘴脸的啊?!”
“啪!”
李隆基走到李琩面前,二话不说,直接就是一个耳光。
李琩半边脸都被抽得通红,吃痛之下,却是仰天大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为何杀我,我告诉你,我昨夜就是去找了玉环,我与她旧梦重温了,哈哈哈……”
“啪!”
李隆基毫不留情地又抽了李琩一下,打得他痛得无力再笑。
“朕不在乎,你伤不了朕。”
“咳……你吃醋了,哈哈,古来有几人吃儿媳的醋,可笑,可笑……”
李隆基一把拉过李琩的衣领,道:“你错了,朕一点都不吃醋,朕若真在意这个,就不会抢走她了。你只要知道,朕比你强,比你更配她。朕再老迈,你这等软弱的废物也不配与朕相比,你不配继承朕,而你的一切都是朕的。”
李琩还在狞笑着,准备言语反击,闻言却是渐渐愣住了。
他本以为李隆基是爱煞了杨玉环才抢走她,错了,在李隆基眼里所有人都不重要,唯有皇帝的无上权威最重要。
自私自利到连自己儿子都容不下,容不下儿子拥有比他更好的东西。
李琩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凝视着眼前的皇帝,试图从那张脸上寻找到一丝父亲的痕迹。
没有。
他找不到自己的父亲,只看到权力。
无比的陌生。
直到被拖出大殿,李琩都没有再次开口,因为他长久以来对父亲的愤怒已经无从发泄,只留下冰冷的绝望。
……
李亨还站在那,不再暗喜于李琩的下场,只感到手脚冰凉。
他无比后悔今日过来求情,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
忽然,他感到李隆基那道威严的目光扫来,连忙诚惶诚恐地弯下了腰,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到最后,李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兴庆宫,独自思忖了很久,意识到,圣人那风流洒脱的外表下藏着的一颗心远比想像中还要冰冷无情。
直到有哭声把他惊醒,他回过神来,只见张汀正在哄着小儿子李佋。
李亨看着儿子那奶乎乎的模样,心头一暖,暗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圣人一样做出杀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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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百孙院。
李亨的第三子、建宁郡王李倓正站在桌案边看着地图,目露沉思。
他在看的是南诏的地图,想着既然王忠嗣病重,朝廷却还不换帅,由此大概可看出这一战的战略。
“建宁王,李辅国来了。”
“有请。”
李倓遂收起地图,又让人去把府里那名叫小蛾子的宫娥招来。
小蛾子原本只是个瘦瘦小小的乡下小女子,在建宁王府数月,吃穿得好了,逐渐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样子。
“三郎,你找我。”
“你狗儿哥来了。”李倓道,“你先见见。”
“谢三郎,你待我们真好。”
李倓笑笑,自在堂中稍等了一会,便见李辅国趋步赶了过来,他遂问道:“见了小蛾子,你可放心了?”
“放心,谢建宁王恩德。”李辅国上前两步,却是小声禀报道:“寿王惊吓过度,死在鹰狗坊了。”
李倓默然,倒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有些感慨,末了叹道:“薛白真是好手段啊。”
“为何是他的手段?”李辅国不解。
李倓道:“在薛白状告寿王妄称图谶那一刻,寿王已是必死了。”
“可奴婢打探到的消息是,薛白到虢国夫人府之后,贵妃没有自证清白,只请圣人赐她死罪,引得圣人愈发大怒,眼下许多人都猜圣人恐要如她所愿了。”
“是吗?”李倓有些惊讶,想了想,却是道:“以退为进?”
李辅国又问道:“奴婢还是不明白,请建宁王指教。”
李倓确实能明白李隆基的自信,又道:“寿王那怯怯懦懦的样子,他私见贵妃一次,你真当圣人会为此吃味?终究还是妄称图谶最惹忌讳,这种时候贵妃愈坦荡,圣人愈知她才是清白的。”
李辅国道:“奴婢只是奇怪,他们就不怕圣怒难消?当然,他们也被处置了才好。”
李倓想了想,对男女之情的判断也不太有把握,只道:“待圣人冷静下来,自然就息怒了……也许吧。”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环踱着步,喃喃自语着。
“妾身宁死,也不愿见圣人为妾身再背上杀子之骂名,又何必解释?请圣人赐死妾身罢了……”
她在准备的是面圣时要说的话,薛白已安排好了,等圣人一冷静下来,她再表明为圣人考虑的心意,也许就回宫了。
虽然宫外也挺好的。
“娘子。”
张云容脸色严肃,走了过来,低声道:“宫中递来消息……寿王死了。”
说到这里,她偷瞥了杨玉环一眼,见她没太大反应,继续道:“圣人怒气未消,高将军还在等机会求情,提醒娘子,务必不可显出哀容。”
“放心吧。”杨玉环道,脸色平静。
“另外,圣人息怒之前,这日子只怕不好捱,请贵妃相忍。”
杨玉环闻言反而点了点头,道:“无妨的,不急。”
她支走张云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宫人,本想关窗,但也没有,只是以手扶着窗台,闭上眼,偷偷地长舒了一口气,稍稍缓解心中压抑的情绪。
说不上多悲伤,她觉得李琩死了比活着自在,她只是觉得,这伴君如伴虎的宫中生活未免太残酷了些。
毕竟,虎毒尚不食子,圣人却是杀子毫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