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这个字眼,她实在是喊不出口,但也张嘴做了个口型,在场的大多瞧见了,看向罗绮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救人的反要人救,倒是有些意思……啊。
云若瞧罗绮那副雨中秋棠的可怜模样,扶了扶额头,有些苦恼。她本不欲多事,换座便换座,奈何罗绮拿她做筏子,还未过河,就被人掀翻落了水,眼看扛不过去,转过头又向自己求救。
自己若不出手,则显得寡义,许多事旁观者未必清,眼下情形旁人大多以为罗绮是为了替她说话才遭罪;若是出手……嗯,长公主此人,刻薄寡恩,做事不留余地,说不定会将她与罗绮捆一道掌嘴,她一个臣女,到时若不生生受着,还能反抗不成?
再看四周众人脸色,尤其是一干年轻贵女,颇有些瞧好戏的模样。
呼出一口气:罢了,且搏一搏,事在人为嘛,但愿宜容长公主不要太聪明才好。
“殿下……”她开口。
“怎么,你要为她说话么?”宜容长公主似笑非笑。
方才罗绮看似为她出头,实则行挑拨之事,她不信云若瞧不出来。
“回殿下,臣女的确有话要说,却不是为罗家女君说话。”
宜容长公主一抬手,已经将罗绮按住的宫娥立刻停下动作。
“哦,既然如此,本公主倒是想听听,你这乡下来的丫头能说出朵什么样的花儿来。”宜容长公主乜斜着眼,阴恻恻道,“若是和那罗氏女一般惹了本公主不喜,后果你可是知道的。”
知道,掌嘴嘛,与罗绮一起。
云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遂道:“臣女想问殿下一句,鹭山之行可悦乎?”
“甚好。”
“阿若曾听说,行猎有如战场搏杀,行军布阵,皆有章法。昔年太皇太后代父出征,一战下九城,将三国边界强定于燕回关外,自此,四海安定,天下承平。殿下如今以女子身,行丈夫事,无论巨细,不囿宫野,乃秉太皇太后英华之风。罗姐姐闺阁娇娇,不能亲涉猎场,自然无法领会其中真意,以为殿下故意为难阿若,殊不知乃是殿下持真性情而为。”
竟然将她行猎游乐,说成是仿效太皇太后挂帅夺城,又将她方才的行为说成是真性情。宜容仔细一想,竟觉得颇有道理,仿似当初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自打得了鹭山猎苑,宜容长公主巴不得日日在那纵马游乐。可是自从被御史台弹劾以来,她被拘在宫中,已经很久没去了。
她突然想到,云家也因为用冰一事遭到过御史台攻讦。
那帮老不死的成日只知抓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眼界竟还不如一个臣女来得宽泛!
遭遇类似,同仇之心油然升起,看云若也不由顺眼几分。
眉姬瞠目瞧着睁眼说瞎话还面不改色的某人,原来拍马屁的高手在这,枉她还以为云若清高淡然,断不肯半点媚上呢。
其实眉姬还是小瞧云若了,因为更过分的还在后头呢!
“自古求醉不同问,暂解钗环换觥觞。何况,”云若环视周遭,轻轻一笑:“美人互诘,众心碎矣,试问公主何忍?”
这是硬生生将宜容的容貌抬到了与罗绮同一高度了。
眉姬闭眼。
宜容长公主瞧着一脸真诚的云若,眼神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眼盲的,瞧眼下就有一个知心的。既然自己也属美人之列,自然不好表现得太过犀利,将事情处置得温和一些也未尝不可。
她沾沾自喜地想着,忽然记起今日临行前母后让她注意言行的一番嘱咐,……呃,好像在场的也有那么几位俊美郎君,说不准哪日就成了她的驸马,这会儿要是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就大大不美了!
若是再让母后知道自己当众体罚她看重的贵女,岂非又要被气晕过去?瞧罗家老两口看她的眼神,宜容长公主毫不怀疑,只要那巴掌落到罗绮的脸上,明日弹劾自己的奏疏就会堆满皇兄的案头。
届时为了安抚罗家,罗绮必然入宫,她倒是如了愿,而自己,说不定会再次被拘禁。到时别说到鹭山行猎了,怕是连德宁宫的宫门也再难走出一步。
想她堂堂长公主,竟被他人当成踏脚石!她不由咬牙切齿,罗家人果然没个好东西,为了把他们的女儿弄进宫中,这样的法子也使得出来!
她眼神凌厉地扫过罗氏夫妇的脸庞,迫得他们不得不垂下头去。落在她眼里,更是“心虚”的明证了
“云氏阿若,让你坐那个角落你你果真愿意么?”感激对方的提醒,宜容长公主决定投桃报李,她回报的方式便是,让云若坐回原有的席位。
云若一礼:“长公主赐座,云若安敢不受。然今日之要事,是为国遴选俊才,若为此等小节徒起波澜,影响武试,岂不是阿若的罪过。”
虽然云若话已至此,宜容长公主心中仍不免讶异,提高了声音道:“你果真不怨么?”
“臣女不怨。”
“既如此,便罢了。”
至于罗绮,宜容长公主随便挥挥手,宫娥们便将她放开。
宜容长公主领着宜蕙长公主和一众宫娥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云氏阿若,有空可入宫来陪本公主说说话。”
“阿若遵命。”
这下,周围看向云若的眼神彻底变了,能得到这位嫡长公主如此示好,举朝上下众多贵女中,恐怕只有云若一人了。
一众贵女说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原本看好戏的心情乍然失落,与罗绮交好的几位上来安慰几句便也散去。
人群散开,只余下罗绮孑然而立,通明的烛火下,面色苍白如雪,不复以往娇艳。
后面的丹珠和碧桑上前扶住她,她抽出手,神色复杂地看着云若,良久,盈盈下拜:“方才幸得妹妹出言相助,否则我今日怕是没有颜面活下去了。”
“姐姐哪里话,就算妹妹不出手,不是还有罗世伯和世伯母么,他们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陷入深渊。”云若托住她的手,淡淡道。
自家父母长辈在场,哪有像外人求救的道理,分明是想将她拉下水,让宜容长公主下手有所忌惮。可惜,那是个混不吝的,根本不按她的设想来,若不是自己一张嘴还算利索,恐怕要与她一同挨掌掴。
罗绮一僵,面色更加难看。
说到底,罗国公府虽是清贵之首,在朝中分量极重,但与重兵在握的镇国大将军府和培王府相比,仍旧相差甚远。好比那两家是主家世代倚仗的属臣,而自家则是豢养的门客,若不是尚有祖上清正之名的荫蔽,兄长又贤名显达,得到了陛下的信任支持,被引为心腹,母亲和自己四处交好,单凭父亲平庸的处世手段,罗国公府早就沦为末流权贵,在天都泯然众人矣。
利用之心被揭穿,她也做不到理直气壮,更何况方才云若三言两语便轻易免了她一场难堪,顺便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丝毫尘垢也不曾粘上,论智谋论手段远在她之上,甚至出口成章,怪不得那任氏阿微几次三番来信提醒她要小心云若,果然是自己大意了。
“妹妹好学识,好心计,往日竟是阿绮小看了妹妹。可是不管妹妹作何想,阿绮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未后悔过。”
既不能联手,便是对手,只要能走近那人,她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姐姐不曾后悔便好。要知道,这世上,最让人无法承受的,便是‘后悔’二字了。”
云若轻笑着坐到榻上,广袖铺展如莲瓣:“云峰仙露,千金难寻,共饮一杯如何?”
“好。”罗绮执杯一饮而尽,动作爽利不似以往柔缓。
一人匆匆赶入殿中,视线上下逡巡一遍,然后直奔云若一席。见二人执杯对饮,略微一怔,不等他开口,跪坐一旁的寂春匆匆站起,朝他一礼:“婢子见过罗大人。”
罗澈出任大理寺少卿以后,以往的称呼已是不妥。
罗澈一摆手,朝云、罗二人打量两下,见二人神色如常,松了口气,问道:“若妹妹,阿绮,你们无事吧?”
“一切甚好,哥哥怎地前来,那边忙完了?”罗绮奇道。
“哦,差不多忙完了。”罗澈见果真没事,便不打算将家仆寻他求救之事道出,只在那里劝慰道,“今时不同以往,陛下对今晚武试一事十分看重,诸事但求妥当。人言可畏,我又不能时时看顾于你,你只须记得谨言慎行,凡事先求父亲母亲首肯,莫惹得二老不快。”
罗绮默然,垂首不语。
“这个角落视线不好,昏昏暗暗的,还有个柱子挡着,委屈若妹妹了。”罗澈有些歉疚地道。
倘若他在场,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自家妹子也不会平白受辱,更不会让云若难做。
云若一哂:“生平无挂碍,何处不安席。”
罗澈会意一笑,便不多言了。聊过几句后,罗绮面现乏色,罗澈赶紧送她回父母身旁歇息。
眉姬凑上来:“了断心中事,尽却眉间愁,生平无挂碍,何处不安席。有甚好事,说来听听?”
“你又知道?”
眉姬眨眨眸子。
“眉儿,你说你是见多识广呢,还是感同身受呢,怎什么都清楚?”云若托着下巴挑眉问道。
“好说,也不瞧我是混哪行的。”
眉姬得意地晃着脑袋,突然意识到云若话中之意,心头一跳,面上有些热,嘴里还硬着:“我是特特来此寻个人而已,哪来的什么感同身受,不知你说什么!”
到底没了底气,眼神往斜对面席位上一溜,两边离得远了,那人再也不瞧过来,只与几个郎君喝酒说话。
她忍不住摸了摸因易容淡了许多颜色的脸,不禁又一阵气闷,挤了寂春到一边,替云若打起扇来。
寂春并不与她争抢,只是跪坐到一旁替云若斟茶。
云若好笑地看了眉姬一眼,随她折腾。